⽇落時分她⾛在琉森湖岸看夕陽,⼀輪銀紅⾎⽉忽地從湖⽔中躍出,⾎⾊斑斑像是含 怨、含恨、含著遺憾地⾛⼊了⼈世間,那⾎紅的印痕彷彿是她深藏在⼼底的傷痕。澳洲的珊瑚海中也曾躍出這樣⼀輪⾎⽉,『他』深情款款地對她說,⽉的⾎跡代表他的⼼跡。他們夜泳於輕緩淺淡的珊瑚海之中,纏綿於⽉光之下,這⼀刻她永誌不忘。
⼊夜後,她便決定到湖濱去,再次探望那輪⾎⽉,去看看『他』是否還惦記著她。
春寒料峭,琉森湖的春夜依舊是透著冬天的冷冽,她在⽉⽛⽩及地⻑⾐上披罩⼀襲雪狐
⽑裏薄藤⾊的緞⾯⻑披⾵,任由⼀瀉烏溜⻑髮迤邐飄下,只⽤⼀對鑽⽯珠花將兩鬢髮絲向上綰起,在頭的兩側上固定住,穿戴完畢之後,便踏著⽉光獨⾃往湖濱⾛去。
深院⽉斜⼈靜,她悄然舉頭望明⽉,遺憾的是,那斑駁的⾎痕已消退無跡。⽉,從猙獰
⾎⽉脫落出⼀輪皎潔皓⽉,⾼掛在天際,滴⾎的⾎光已轉變為柔和的銀光。⼈悄悄,⽉依 依,這時的⽉似乎對她極為眷戀,像是⼀束流連不去的深情,含情脈脈地灑在她這⼀⾝紫藤
⾊的綢緞上,她掬起這⼀襲籠聚⽉光的亮紗,擁住對他的思念,啊!『他』依然牽掛著她。
她舉⽬遠眺琉森湖,⼭頭上積著⽩皚皚的冰雪,⼀層薄霧⽩茫茫地籠罩在湖⾯上,在銀⽩⽉光的照耀之下,爭似⼀襲飄流不定的銀緞,⽉⾊、霧⾊、⽔⾊、⼭⾊、雪⾊⽔乳交融成⼀⽚迷茫的夜,⼭⽉在虛無縹緲間,讓她想起了蘇軾⾚壁賦中的⼀句千古名句︰「渺渺兮予懷,望美⼈兮天⼀⽅。」
感嘆之際,她不禁暗道︰「蘇軾啊!蘇軾!你的明⽉美⼈遠在天際,那可望不可及是⼀種無奈,⽽我⼼中所思念之⼈可是⽣死兩茫茫、永不得相⾒的天⼈永隔,這卻是⼀種折磨。」
她黯然神傷地思念著死去的『他』,牽繫著⽉光,信步於湖濱,不覺⾛到⼀⽚桃花林。疾⾵颯然⽽⾄,粉⾊花瓣隨⾵震落,殷紅點點飄蕩在薄藤⾊披⾵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粉紅的喜氣煞是喜⼈,像是安慰她似的,她將⾝⼦微微⼀顫,便抖落⼀⾝粉紅的雪,像是輕輕甩掉了⼼頭上的⼈影,釋懷了許多。
桃花⾃開⾃落,落地無聲,落英映上瑩瑩的⽉光,所⾒之處卻是⼀⽚晶瑩粉亮,漫步其間,踏著花瓣,頗有置⾝於異域之感。她幽幽地踮起脚尖,翩然起舞,流⾵迴雪,紫⾊的⾝影飄然穿梭於桃樹林間,裙裾隨⾵隨花舞動。
正當她沉醉於這⼀場⼈與花⿑舞的粉⾊春雪中時,忽聞⾝後傳來細細簌簌的破草聲,驀然回⾸,她瞥⾒了⼀位陌⽣男⼦迎⾯⽽來,似乎正在欣賞著她的舞姿。她腦中迅速閃過德 語、法語、意⼤利語、英語……他似笑⾮笑地望著她,這⼀縷笑意如何詮釋?是屬於德國⼈的冷峻?瑞⼠⼈的拘謹?法國⼈的隨性?最後,她的唇⿒間並沒有傾吐出任何語⾔。
他駐⾜於她的⾝旁,凝然不動地注視著她,她側頭⼀看,他⾝穿著純⿊貂⽑披⾵,純⿊的⾊澤在⽉光下流溢著熠熠的光澤,深沉的⿊襯出⼀個清朗倜儻的⾯⽬,深棕髮⾊夾帶著幾股⾦絲,微⿈的⽉光給⾶揚舞動的髮絲鍍上了⼀層淡淡的⾦光,⾦在深邃的⿊中躍動著,⾵度超拔,那種不可⼀世的神情給她⼀種莫名的熟悉感,恍若久別重逢。
他臉上並無初次相逢的熱絡,只是微露詫異之⾊,審視她良久之後,旋即⼀⾔不發地徑⾃向前⾏,她受到那種熟悉感所吸引,不⾃覺地跟了上去,與他並肩同⾏,直到楊柳岸。 他撥開錯雜叢⽣的柳枝,覆蓋在匝⽔柳條之下的是⼀葉⼩扁⾈,難道他是要⽉夜泛⾈?
她不禁⼼底納悶著,他怎知這裏藏著⼀⽅扁⾈?她將⽬光投向湖中重重宮殿的倒影,此⼈怎似從這鏡花⽔⽉中⾛了出來與她相會,眼前這位穿⿊貂⽪的年輕男⼦,⾮富即貴,興許是熟識梅根堡之⼈。
他⼀跳上船就伸出了⼀隻⼿,以不可違逆的⼝吻説了⼀聲「Voilà!」,聽來像是邀請⼜像是命令,她不假思索便伸出⼿來讓他牽上了船,待她在船上站穩之後,他卻依舊緊緊地握著她的⼿,並未⽴即鬆⼿,反⽽順勢將她拉近⾝,再度細細審視她那難以描摹的容顔。烏⿊的髮⾊像夜空般烘托出了寒星似的鑽⽯,鑽⽯在⽉光下⼀閃⼀閃地發出瑩然孤冷的光芒,仿若她全⾝上下都罩著⼀層寒霜般的冰清⽟潔,神聖凜然不可侵犯。
她將⼿輕柔地甩了甩,向他⽰意著,他還是緊緊握著望著,恍然不覺,她覺得讓他看得
⼗分不好意思了,⾯對著這⼀雙逼視⼈的眼,她⼼下卻後悔,對⽅可是個陌⽣男⼦,她幹嘛上了這條船呢?慌得急忙轉⾝要⾛,他卻握得更緊,⼀拉⼀扯之際,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她的⾝⼦也跟著搖晃,眼看著就要跌⼊⽔中了,對⽅卻⼀把穩穩地擁住她,她幾乎失聲驚叫了起來,奮⼒地要掙脫開他的懷抱,船便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惟聞⼀聲︰「不要動!否則我們都⼀起掉⼊⽔中!」他説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瑞⼠德 語,宛若『他』回轉⼈間,⾳調跌宕的瑞⼠腔似乎有種讓她鎮定下來的魅⼒,她便靜了下 來,不再亂動。隔著貂⽪披⾵,兩⼈的距離相親無間,讓她覺得茫茫天地之間只剩下她和他兩⼈了,她清楚地聽到對⽅沉篤篤的⼼跳聲,她的⼼也跟著⼀起狂奔,他的呼吸在她的⽿際輕輕呵著,她感覺到他的臉似乎慢慢地在貼近,她臉紅⼼跳得不敢直視對⽅,只能閉上眼 睛,任君採擷地讓他擁抱著。
他對著她的臉呵著熱氣,徘徊躊躇很⻑⼀段時間,在他濕熱的唇碰觸到她顫動的柔唇的那⼀刹那,兩⼈從癡迷的情境中倏忽清醒了過來,⼀縷難⾔的思緒遏⽌了他,最終,他遲疑了,他的吻並沒有真正地在她的唇上落下,只留下⼀絲若有似無的濕潤之氣。
船⾝早已不再搖晃,他牽著她的⼿讓她落座,待她坐定,他才意猶未盡地鬆開⼿,⼀顆惴惴不安的⼼卻讓她想⽴即棄船登岸,無奈他早已將船槳⼀抵,⼀葉扁⾈就這樣輕盈地盪離岸邊,進⼊⼀個銀⽩空明、粼波虛淼的境界之中。
幸好,再明亮的⽉光也照不明她那張⾚紅如燒的臉,⿊夜適時地掩蓋住兩⼈臉上僵硬的表情,冷⽉如霜讓她原本激盪不已的⼼慢慢地冷卻下來,適才尷尬的情境使得兩⼈在局促狹⼩的船上,促膝相親,⼜無⾔相望,兩⼈漫無⽬的地漂泊在湖⾯上,⼜禁不住偷偷地瞅望著彼此。
這⽔銀⽉光之下的紫⾐⼥⼦竟是如此驚⼈的美,就算他不識得⾚壁賦,也能覺得她的⾵姿︰「飄飄乎如遺世獨⽴,⽻化⽽登仙。」連蘇東坡再世,看到此刻的她也要這般吟詠了,這種意境和感受似乎在語⾔⽂化上無區無別。
她回想先時的︰「渺渺兮予懷,望美⼈兮天⼀⽅」,不期然⽽然,她覺得上⽂更是絕妙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這⼈怎知她今夜的⼼情正是⼀篇⾚壁賦?卻在這時候漏夜趕巧來為她划香蘭船槳?她暗⾃興奮了起來,無奈,此時橫在兩⼈之間的並⾮晦暗不明的夜,⽽是語⾔⽂化的隔膜,其中不可⾔喻之奧妙,不可訴説之情懷,她只能在迎擊空明粼波之時,逆溯流⽔浮光之中,獨⾃欣賞品味⾃娛⾚壁賦的意境了,想著想著,不覺得意地笑了出來。
「妳在笑什麽?剛剛不是很氣惱我冒犯了妳嗎?」對著⼀張東⽅臉孔,他遂將語⾔轉換成英語。
「我在笑你趕巧幫我來划槳,可真真應景……」她卻以低沉沒有溫度的標準德語回應 他,他那⾼低起伏的瑞⼠腔孤寂地懸浮在空氣間,挺委屈的。這時她才感受到,他與她都是個孤獨的⼈。她的⼼思根本無法與他分享,這份無處排遣的孤寂感,可讓她成了名副其實的「泣孤⾈之嫠婦」,此時此境,她不只是個在孤⾈上哭泣的寡婦⽽已,還有個無法⽤⾔語解釋得清楚的⼼境。
他不解地以法語來質問︰「幫妳划槳來應景?應什麽景?」
嫌惡德國⼈的瑞⼠⼈當然會故意以法語來爲難,兩⼈竟要隔膜如斯,想起了珊瑚海的⽉光,她不⽢⽰弱地以英語來做解釋︰「當我⾛進園⼦時,看到這⽚⽉光映在湖⽔上,亮澄澄的⽔⾊直教⼈想去追尋⽉光的蹤跡,就覺得⽉夜泛⾈這個主意甚妙,萬萬沒料到,這時上帝卻⾺上差來了⼀個使者來幫我划槳嘍!」
可惜啊!蘇東坡的絕妙好詞轉譯成西⽅的語⾔符號也只能是如此了。她與他萍⽔相逢,⼈對待陌⽣⼈⼀向是最真誠⾃然的,因爲沒有利害關係要顧忌。⽽她無法將⾚壁懷古的⼼境説與他聽,⼼中便感到無限的遺憾,愧對那清淡如⽔的吻痕。親吻的念頭是真⼼相對,⽽吻在懸念中終究未落下,那是因爲他有所顧忌,⼀種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傾⼼,是何等難能可貴,⽽現實⼈⽣中要顧慮的⼈事物有太多太多了。
「上帝的使者!」他聽著釋然⼀笑,旋即⼜感到悻悻然,那麽,她只不過是把他當成⼀個划槳⼈?這股怨氣讓他更不願透露他的真實⾝份,寧可在這當下保持這麽⼀個神秘使者的
⾓⾊,他也不問她是誰?這⼀個⼥⼈輕柔得像湖上的這⼀團霧,看似是⼀個東⽅⼥⼦,卻説著⼀⼝標準德語,給⼈⼀種難以⾔喻的感覺。
兩個陌路⼈皆熟稔多種語⾔,吊詭的是,⾔語卻成為他們之間最⼤的隔閡,不如保持沉默,反⽽更能夠神會⼼契。兩⼈悠然穿過⽩綾⽔霧,逍遙遊於雲霧飄渺之間,銀光下,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汩汩的划槳聲,先前的⼀番糾纏與爭執,已被柔柔的⽉光撫平得猶如這泓湖⽔,平靜恬謐,讓兩⼈覺得這隻扁⾈可以這麼⼀直安然無波地漂流下去。
扁⾈靠回岸邊之後,他拉她上岸,她⼈上了岸之後,他卻依然緊緊地握著她的⼿再也沒有放下過,好像她本來理應就該讓他這麽牽著,溫婉柔順的她亦無抗拒,他卻感到她的⾝⼦輕輕地在顫動,是夜深露重的微寒?還是⼼中難⾔的緊張?他牽著她的⼿漫步於湖濱花園,雪⾊的裙裾拂過花朵,沾染上馥郁的清露。
⾛到宮殿附近,兩⼈的步伐皆稍有些放緩,她似乎期待著他牽著她⾛進去,他卻繼續向前⾏,啊!那份莫名的熟悉感,難道是她的幻覺。最後他駐⾜於⼀輛⾦亮帥氣的藍寶堅尼 前,掛的是⽇内⽡的⾞牌,啊!他亦住在⽇内⽡,她不免吃驚起來。他按了鑰匙上的按鈕,⾞⾨⾃動展開做展翅狀,他牽著她的⼿上⾞。
她扶著⾶翼般的⾞⾨,躊躇了⼀下,回⾸望向天際,⽉皎皎,⼼悄悄,她⼼中的⾎⽉早已脫換成晶瑩剔透的明⽉,珊瑚海似乎還溫柔地漫在⼼際,在彼岸,她與『他』依舊彼此惦念。
縱使她⼀半的靈魂能夠與他共同擁有歌德與康德,但是他卻不能進⼊她另⼀半的靈魂,與她共同擁有蘇軾與李⽩;就算瑞⼠德語的隔膜可以輕易跨越,然⽽,望美⼈兮天⼀⽅的情懷,他是永遠不會明⽩。
藍寶堅尼所代表的⼀切並沒有打動她的⼼,她還不打算迎接另⼀個『他』來到她的⼼ 中,與其兩顆孤獨的⼼羈絆著彼此,不如獨⾃⼀個⼈思念著⾃⼰所愛的⼈,來得逍遙⾃在⼀些。遂黯然掩上了⾞⾨,向他道聲,「晚安!」
邂逅相逢,情懷雅合,全似深熟,她斷然拒絕了他。
他⼼中卻有著萬般的不捨與不⽢,便⾛向前握住她的⼿,希望⼿中的⼀把溫柔能夠挽留住她。他深邃的雙眼戀戀不捨地凝視著她,深怕在⽉光中,仙⼥會在這⼀刻無聲無息地消融在溶溶⽉⾊之中。四⽬交纏良久,良久,他終也看出了她眼中的決意,便在她的臉頰輕淡地⼀吻,無可奈何地鬆⼿放她離去。
只⾒她飄然⼀轉,⻑髮幽然⼀晃,紫藤⾊的⾝影便消融在無底無盡的⿊夜中,⼀縷⻑髮卻緊緊地綰著他的⼼,裙裾上所帶來的清露香⾵隱隱地繚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他坐在藍寶堅尼裏,凝望著極⽬之處,紫⾊的⼩灰點彷彿閃⼊了那座宮殿裏。在消失的那⼀刹,令⼈嘆息的紫灰點豁然閃出⼀道靈光,穿越⿊夜。
他臉上浮上⼀個恍惚的笑,「是她!」這回合該他躊躇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