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知經過多少時⾠,夜已深,我擱下⼿上的書,望著牆上的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低沉⽽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與約書亞剛在⼀起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森林河⾕裏⼀處⼤房⼦,夜間總是傳來⼀陣陣貓頭鷹的鳴叫聲,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淒涼。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來,⾬勢之⼤,前所未⾒。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之⼈了喲!⼼裏極為掛念約書亞,這麽⼤的⾬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意識到外⾯院⼦裏有⾞燈熄滅。呤呤!隔著⾬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汽像是⼀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世界裏,外⾯的⼈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敲⾨⼤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是在沙發上盹著了,便竭⼒定了⼀定神,起⾝開了⾨。
迎⾯⽽來的⼈,也不⾔語,新沙發都沒瞧上⼀眼,徑⾃⾛⼊内間浴室。我夜夜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親⾄遠夫妻,⼼中嘲笑起⾃⼰,古今如夢,我和他⼜何曾夢覺?
阿拉伯茶是 『傑克森湖』 的續集,兩篇短篇可分開看,亦可合在⼀起看。
兩篇寫的都是,⼈初到美國時的感受與回憶,寫的是⾄親⾄遠的夫妻之情。虛實交錯的散⽂體⼩説,既寫虛構情節,⼜寫實際⼈⽣的際遇與感觸。
這兩篇短篇創作於⼀年前,歐洲肺炎爆發之時,學校關⾨,孩⼦賦閑在家。在禁閉中,我嘗試從事⽂學創作,所產⽣的作品。未料,⼀年過去了,肺炎還在持續之中,毫無減緩,看來是得寫下去了。
一
塔城的居⺠像是有意藏住⼼事似的,住家⼤都蓋在蓊蓊鬱鬱的樹林裏,藏藏掖掖的。在暑氣蒸天的夏⽇裏,陰涼散熱極爲要緊,樹蔭擋住⼤毒的⽇頭,微⾵颯然⽽⾄,吹⼊林中,舒爽宜⼈;樹影扶疏,搖曳在⾵中,給⼈⼀種極爲隱秘的感覺。
「神隱」是此地最重要的⽣活形態,樹林隔離塵囂,⼈與⼤⾃然融為⼀體,「天⼈合⼀」成爲重要的⽣活哲學。
塔城的購物商場只有⼀個,這幾年因爲遭逢網購,百貨業蕭條,慘淡經營之下,關閉了⼀個,另⼀個幸⽽帶著州⻑的名號,苟延殘喘著,如今⼜遇上了肺炎,前途黯淡。這裏基本上沒有歐洲那種妝點歷史痕跡的繁華商店街,沒有精品店聚集的⾏⼈步道區,州政府前⼀⽚荒蕪寂寥,偶爾有旅⼈駐⾜。
您若是耐不住荒郊的寂寥,塔城是住不⻑久的。
塔城還有個奇特的現象,州政府官要的宅邸是蓋在荒⼭野地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圓⼗⾥沒有⼈烟。
有⼀次與約書亞應邀出席宴會,我因⽽有機會⼀窺美國上流社會的⽣活。然⽽,讓⼈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晚宴上的⾐香鬢影,香檳美酒,⽽是滿天繁星閃爍的星空,荒郊沒有光害,星星顯得特別明亮,⼀⾒令⼈畢⽣難忘。
良禽擇⽊,難道這些達官貴⼈是爲了星空⽽擇居此地?
雪梨⼈追求遼闊的海域,法國⼈追求極品的藝術,⽇本⼈追求鬧中的寧靜和諧,⿊森林⼈追求赫曼赫賽式的流浪靈魂,⽽美國⼈只單純追求這⼀⽚星空?
星空,遙遠不可及,從中去看美國⼈的⺠族性的⼀點端倪,也是我的謬論。
政要爲了躲避狗仔神隱於叢林之中,這我可以理解,但平⺠⽼百姓亦如是,就令⼈費解了。美國⼈⾃⼰是說,他們重視⽣活隱私。然⽽吊詭的是,這裏的建築格局⼤都⽞關客廳厨房飯廳連成⼀氣,所謂美式開放式厨房,⾨⼀開就是⼤剌剌的⼾外,連庭院都沒有圍牆,吃飯時還能聽⾒外頭騷動的聲響,⼀點都不隱蔽。
德式建築則不同,德式住家⼤⾨後⾯,往往是⼀道⼜⼀道的⾨,進⼊⾨廳⼜要⾛過⽞關
⾛道樓梯間,這中間往往得開好幾道⾨,才能⾛到客廳,德國⼈要拿這麽多道⾨來保護隱 私。然⽽,佛州因爲氣候炎熱的關係,居住空間⼤多以開放式格局居多,要通⾵⼜要兼顧隱匿,反⽽給⼈⼀種想藏⼜藏不住的感覺。
我們住的這棟房⼦也是蓋在湖邊上的樹林裏,初次進家⾨時,搶⼊眼簾的便是挑⾼的落地窗,豪邁地將豐潤的綠意攬進屋内,在進⾨的那⼀霎那,我深深地被這綠給震住了,内⼼澎湃不已。望向窗外,綠意不絕,落葉繽紛,乍看之下,仿佛屋内下起了綠⾊的⾬,令⼈屏息。
⾃⼰則變成⼀根驀然回⾸的鹽柱,釘死在這綠⾊世界裏,啞然無⾔。
我讓約書亞帶著兩個孩⼦去看他們的遊戲間,獨倚⻑窗,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望著那參天的樹⽊,直直地拔地⽽起,幽幽森森的,望不⾒天頂。那些樹的枝椏上,皆飄著⻑鬚般的寄⽣植物,Kutsu。來⾃⽇本,有著⽇⽂名稱,卻在佛羅⾥達泛濫成災,破壞⽣態,但這些寄⽣植物在我眼中卻有無盡的飄逸浪漫。
⽣平從未⾒過這麽⾼⼤的樹⽊,不知是給突如其來的氣氛所懾住了,還是被那種⾼的氣勢給折服了,還是想在這⼤樹上找到什麽答案,久久,久久,我才回到了現實世界,感覺到
⾃⼰⼼還在跳,知覺到⾃⼰還活著,半晌之後,才有了篤實的感覺,便下定了決⼼要跟這些樹⽊⽐鄰⽽居。
這間充滿綠意的⾨廳⼗分寬敞,樓梯緣著牆壁攀延上去,天花板垂掛著⼀盞⽔晶吊燈,吊燈下⾯正對著⼀架⿊⾊的平臺鋼琴。從樓梯上看下去,⿊⾊鋼琴宛若被綠樹團團擁簇著,挑⾼的空間共鳴效果特別好,⼼裏不禁讚嘆起來,約書亞也有⼼思縝密的時候。
在意境這麽美的空間裏,彈琴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不禁動念,打開琴蓋,動⼈的樂章滑過我的指尖,感覺是,⾮常地幸福……
在這飄著⻑鬚的樹林裏,帶著奇幻電影魔戒的神秘感,我卻彈起輕快的⼩狗圓舞曲。 蕭邦?感覺不合時宜。管他的,我豪爽地做我⾃⼰,做⾳樂的主⼈,我彈我的琴,世界唱他們的歌,就算荒腔⾛調,跟不上世界的拍⼦,那⼜與誰相⼲呢?
琴聲挑動了⾵,⼀⽚樹海細細簌簌如潮般地湧來,俱懷逸興壯思⾶,⼤⾃然帶來靈感、帶來⽣氣、帶來柔情蜜意;落葉爲我的琴聲翩翩起舞,⼤樹的⻑鬚為我的琴聲⽽顫動飄逸、花園裏的落花爲我的琴聲⽽⼼碎、它們皆爲我憔悴……
異時對,⿈樓夜景,為余浩嘆。
我⼼底笑了起來,就算⾛調了,那⼜有什麽要緊的呢?
⼆
⼀⽇午後,我彈著鋼琴,為⼩徹與芙⼦奏上催眠曲,撫慰孩⼦們因遷居⽽不安的情緒。
正沉醉在琴聲當中,不意⾨鈴突然嘎⼀聲響了。這⼀聲⾨鈴,感覺像是憑空接到來⾃天上的電話,牽動全⾝的神經,我整個⼈跳了起來,震撼不⼩。往常,⾨鈴響原本是⼀件稀鬆平常的是,但是對⼀個初到塔城,連電話都不知道該打給誰的⼈來説,卻是⼀件稀罕的事。
美國的房⼦沒有那⼀道道的⾨,只消凝⼼靜聽,便可以聽到外⾯的動靜。⼼中正納悶 著,會是誰呢?果不其然,我聽到⾨外有⼈聲,似乎是兩個⼈,不知在說些什麽,有⼀個熟悉的聲⾳仿佛是我聽過的。
我惶惶然開啓了⼀線⾨縫,往外瞧⾒影影綽綽的⼈影中,澄明的⽇光下站著兩個⼈,好不容易認清了來⼈的臉孔,不禁驚呼叫道︰「啊!約拿單是你呀!你好!」
開啓⼤⾨之後,便看到約拿單⼿裏拎著⼀隻⼯具箱,後⾯跟著⼀位⾼⼤的⾦髮美男⼦。美男⼦抱著⼀隻紙箱⼦,踮著脚尖和我照⾯,以笑臉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是以利亞。」
我⼼中動念著︰「以利亞!」光從名字就可以斷定,來⼈是約拿單的查經弟兄。
「舒曼教授委托我去沃爾瑪取家俱,我們這是送傢俱來了。」這時我才想起,前些⽇⼦在網上訂購了⼀批傢俱,在指定的沃爾瑪即可取貨。
然,約書亞總是如此忙碌……
塔城氣候炎熱,忽覺⾃⼰⾝上只穿著⼀套⽔⾊的寬鬆⾐褲,外罩細⽩紗及地廣袖外⾐,披頭散髮,實在不宜⾯客。開⾨讓他們進⾨之後,便逕⾃⾛⼊内間更⾐去了。
我將亂髮⾼⾼挽起,隨意插上⼀⽀點翠的釵頭鳳,胸前戴著在雪梨購得的⼀顆紫⾊澳寶項鏈。換上⼀套淡紫⾊⽂藝復興式的⾼腰⿑胸⻑⾐,胸下束著⼀條紫紅乳⽩兩⾊絲綢帶,腰際懸掛著⼀串交纏著紅⽟的絡⼦,掖著⼀縷隨⾵飄逸的⽩絲帶。
正如我在機場所觀察到的,在此地,⻑⾐的裝束不但能傾城傾國,在這種氣候中也是極爲清涼透氣的。
更⾐時,外間傳來拆封紙箱的聲⾳,紙箱、保麗⿓、電鑽機……
兩個⼩時之後,原本空蕩的家,客廳就有了沙發、茶⼏櫃、書櫃,厨房的中島有了⾼脚椅,飯廳就有了⼀組餐桌……
他倆忙他們的,我更⾐完畢之後,旋即在厨房準備⼩點⼼,⼼下琢磨著是該沏⼀壺咖 啡?還是⼀壺凍頂烏⿓茶?還是費點⼼思為每⼀個⼈都研磨⼀杯抹茶?茶點⼜該配什麽呢?
憶及初次與約拿單⾒⾯時,他曾經提到阿拉伯。啊!阿拉伯!於是翻箱倒櫃盤點了⼀下
⾷材,⼼下便有了計較。
等他們組好了嬰兒床時,我偷偷地⾛到遊戲間,察看原本睡在地毯上的兩個⼩寶⾙,果然外間的響聲早就把他們給驚動了,⼆⼈悶聲不響地坐在地毯上把玩著⾃⼰⼼愛的玩具,兩個⼩⿁頭柔順得宛如天使。
我就讓約拿單他們把傢俱搬了進來。兩個⼩傢夥⼀看⾃⼰有了⼩床,興奮地繞著兩個叔叔團團轉,炫耀著⾃⼰的玩具,要與叔叔分享,還各攀上⼀個叔叔,⼀個騎在背上,⼀個緊抓著⼿臂蕩鞦韆。
⼤⿁⼩⿁互相纏⾾⼀番之後,收⼯具、拆紙箱、吸地毯、收拾殘局,最令這兩個⼩⿁興奮的是,⼤⼑闊斧地肢解那些⼤箱⼦。
傢俱⼀⼀定位之後,我先把孩⼦抱到⾼脚椅上,給了他們⼀⼈⼀塊蛋糕。再把我剛做好的點⼼擺放在中島上,並擺設了⼀瓶切花。是今早從花園裏剪來的,⼀種看似牡丹芍藥的花朵,德國⼈稱為降靈玫瑰(Pfingstrose),⼤概是盛開於降靈節前後,才得此花名,是我和約書亞都極爲喜愛的花種。
慌亂地忙了⼀陣,才佈置妥當,等⼤家坐定後,我才開始倒茶。綠澄澄的茶湯注⼊青紋
⽩瓷的茶碗中,茶碗碟⼦上繪著⼀隻悠然的青⾊孔雀,上放著兩三朵茉莉花,芳香四溢。汲⼀⼝茶,味道極爲清爽,沁⼈⼼脾。
約拿單俯⾸品茶時,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讚道︰「好清涼的味道,熱熱的茶卻很消暑,妳怎麽會煮阿拉伯茶的?」
我笑著回答說︰「以前住在巴黎時,恰巧住在伊斯蘭博物館附近,那裏有個清真寺,時常去那裏喝阿拉伯茶。離開巴黎之後,想念這個味道,拿台灣的凍頂烏⿓配新鮮的薄荷葉試試,味道還不輸給阿拉伯茶。你既然想去阿拉伯,必定鍾情於阿拉伯的吃⾷,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約拿單卻開玩笑地説︰「美國漢堡三明治全世界無⼈能抗拒,否則速⾷業怎會如此興旺?以前在黎巴嫩做短宣時,覺得那裏的Falafel和Tabouli,的確不錯吃,但總⽐不上塔城的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和摩摩披薩。」
説著説著,睇了以利亞⼀眼,兩⼈相視⼀笑,以利亞卻促狹地說︰「鱷⿂甜不辣和⽣蠔漢堡也不錯吃!改天我們請妳吃吧!」
兩個⼈看看我的臉上的反應,嗤嗤地偷笑著,想必是塔城地⽅特⾊⼩吃,他們算準了我肯定沒吃過,故意説出來爲難我這個新來的外國⼈。鱷⿂甜不辣、⽣蠔漢堡、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嘛……聽起來的確不怎麽可⼝。
但⼜想到,⾃⼰初到雪梨之時,也很排斥袋⿏⾁,可愛的袋⿏,可憐的袋⿏,可⼝的袋⿏,這三種概念在我腦中似乎無法凑在⼀起。但後來還不是嗜⾷袋⿏漢堡,⼈啊!⼊境總是要隨俗的。
約拿單接著問︰「這道阿拉伯點⼼也是妳⾃⼰做的?好好吃哦!看來做⼯挺複雜,⼀定花不少時間。」
他們不知道這是⼀⼩時之内就能做出的速⾷點⼼,我看他們兩個吃得讚不絕⼝,果然是喜歡甜⾷的美國⼈,嘴⾓抿著笑,便説︰「巴黎中東⼈多,經常能吃到中東⾷物,這也是我在巴黎吃過之後,⾃⼰依樣畫葫蘆揣摩做出來的,看起來考究,其實做⼯很簡單。」
「也只不過是在烤盤上鋪⼀層製作提拉⽶蘇的⻑指餅乾,撒上⼀層核桃杏仁堅果碎粒,混上切細的阿拉伯沙棗,以⾜量的奶油和椰⼦油加熱混合均匀,最後兌些蜂蜜,在整鍋流質物未凝固之前,倒⼊餅乾核果中。略微凝固之後,⽤擀麵棍壓平整,最後灑上椰⼦粉,靜置於冰箱中,待凝固後,取出切塊。我再⽤⼩餅乾模型,直接壓出各⾊形狀,並沒有切塊,最後綴上巧克⼒⽚與⾃製果醬,就精緻好看了。切忌使⽤糖霜⾊素裝飾,那樣太過甜膩,沙棗本⾝的甜度就⾜夠了。美式甜點⼤多都加上五顔六⾊的糖霜,顔⾊過於鮮艷,反⽽讓⼈沒有⾷欲……」我略略解釋了做法之後,若無其事地啜了⼀⼝茶。
以利亞卻未料到,約拿單只是隨⼝⼀問,卻引來我這麽⼀⼤串的解說。他在⼀旁掂掂吃三碗公,眼看著⼀⼤盤點⼼就快被他掃光了,我只好挽起⾐袖,⾛進厨房,祭出巧克⼒庫 存。
論起巧克⼒,最好吃的莫過於莫扎特巧克⼒與瑞⼠Läderach⼿⼯巧克⼒,⽐利時巧克⼒裹著可可粉也不錯吃。瑞⼠Läderach⼿⼯巧克⼒,在衆多⼝味之中,我酷愛辣椒覆盆⼦⼀ 款,甜甜辣辣的,加上覆盆⼦的果酸味,味道甚是獨特。
在⾶來美國之前,我提前⼀個星期去蘇黎世等⾶機,順便探望閨蜜,在蘇黎世採購了不少的⼿⼯巧克⼒,Läderach的巧克⼒則是連可可⾖都是⼿⼯磨製,讓⼈吃的到純⼿⼯的滋味。⽽在塔城,除了⾦莎之外,若不是專程⾶去紐約,是吃不到歐洲巧克⼒的。我⽼早就聽説美國本⼟的巧克⼒太甜太膩,失去可可的香濃,遂多買了⼀些帶來美國。
兩個⼈⼀⾒我貢出聞名的莫扎特巧克⼒,訝然於我的有備⽽來!這可是私房點⼼,平⽇吃不到的,⼤男孩都興奮起來了,⼩傢夥看到⾃⼰最⼼愛的巧克⼒,更是雀躍不已。
看到這兩個⼈悠然享受的神情,像是識貨的樣⼦,細細問起來,原來兩個⼈都去過德國,鍾愛莫扎特巧克⼒。
尤其是以利亞,家住亞特蘭⼤,亞特蘭⼤是達美航空公司的總部,沒事就坐⾶機到德國法蘭克福逛⼀逛,⽴志⼤學畢業之後,要進⼊空軍官校當⾶⾏員,⽬前在航空公司兼差,操作訂票系統。把⾶機當成⽕⾞坐,果然聰明,在美國沒有⽕⾞,想要旅⾏就得熟悉機票的⾏銷⽅式,他倒也是⼀個挺務實的⼈。
三
吃喝完畢,兩個⼤男孩深陷沙發裏⾯,圖個舒適與⾃在。客廳的落地窗外,便是傑克森湖了,湖⾯光波粼粼、⽔⿃戲⽔、好⼭好⽔全部⼀覽無遺。
趁著⼤家正欣賞這旖旎的湖光⼭⾊之際,我從厨房的抽屜裏拿出⼀⼩叠阿拉伯書法,其實⽼早就準備好了,只待適當的時機擺到約拿單⾯前︰「這是我的謝禮,感謝你們今天來幫忙嘍!」以利亞⼀看這謝禮不過是幾張紙,⼤概覺得我這個草包⾏事太過無厘頭!
然⽽,約拿單看了⼀眼便明⽩,慎重地拿起⼀張,嘰⾥呱啦念出⼀串阿拉伯⽂,接著熟練地翻譯出︰「復活在我,⽣命也在我,信我的⼈,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正是我那天在⾞裏⾯所聽到約翰福⾳。
他睜⼤了眼睛,問我這是打哪裏來的?
我⼀⾯把碗盤茶具收進洗碗機裏,⼀⾯解釋道︰「我認識⼀位曾經在黎巴嫩傳教的德國 傳教⼠,名叫Wassermann,這些作品出⾃他的⼿筆,他把聖經的經⽂以阿拉伯書法寫下,分送給阿拉伯⼈。利⽤阿拉伯書法藝術來傳播神的話語,⽐印刷出來⽂字更能感動阿拉伯⼈的⼼呢!」説完後,不禁思索著,不知道中國書法是否也有異曲同⼯之妙?
他聽完我的解釋就問道︰「Wassermann是⼟⽣⼟⻑的德國⼈?」
「⽣⻑於黎巴嫩,⽗⺟皆是德國⼈,⺟親那⼀⽅則是早期移⺠以⾊列的德國⼈,他⾃幼跟著⽗⺟在黎巴嫩傳教多年,直到青少年時期,才返回德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眼中帶著欣羡的神情說︰「哇!不是純粹在阿拉伯⽂化裏成⻑的⼈,沒有受到伊斯蘭教的熏陶,卻能寫出這樣好字,的確令⼈贊嘆!」這些猶如密碼般的⽂字到底寫得好不好,我實在無從判斷,但光看作品,直覺上,就讓⼈覺得寫的⼈很了不起。
接機那⼀天,約拿單願意告訴我這個初次⾒⾯的陌⽣⼈,仿佛傾訴⼼事般地告訴我,畢業之後要跟著無國界醫⽣去阿拉伯⾏醫傳教,對於他的真誠無妄,我很受感動,雖然我潑他⼀盆冷⽔,他也不在意,⾜⾒⼤⼈⼤量,不是⼩⼼眼的⼈。
我們⾮親⾮故,當時他願意來接機,今⽇願意送來⼀⾞的傢俱,⼈如其名,正如聖經裏充滿正義感的約拿單啊!約拿單,⼤衛的朋友,掃羅王的兒⼦,與⼤衛本無深交,卻義無反顧地幫著⽗親所厭棄的⼤衛。
我還能不被感動嗎?「投我以⽊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只有他能瞭解到,這幾張紙⽐得上瓊瑤。
兩個⼤男孩和兩個⼩⼩孩玩了⼀會兒,就要離去,離去前⼜提到週三查經聚會之事。讓我帶著兩個⼩⼩孩,和⼀群⼤學⽣混在⼀起?留學⽣涯對我來説,已是遠逝的青春,如今要我以家庭主婦的⾝份去查經?但話⼜説回來,美國醫學院必須是⼤學畢業後才能就讀,有些學⽣也成家⽴業了,算不上是處於青澀年齡中的⼤學⽣。
看著⻑窗外⾊彩繽紛的晚霞紛紛黯然失⾊,夜幕低垂。
明⽉如霜,好⾵如⽔,清景無限。
晚餐時我和兩個孩⼦隨意吃點⽕腿起司焗飯,芙⼦吃飯時不盡如意,哭鬧不休,我抱著搖著,好不容易才哄她⼊睡。⼩徹則是個很懂事的孩⼦,⾃⼰早早就躺在舒適的新床上,拿著⼀本本繪本認真看著。終於等到兩個娃,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安然⼊眠,我便回到厨房收拾碗盤。
環顧四壁,原本空空洞洞的客廳多了⼀組舒適的沙發,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捻上桌燈,淡⿈的燈光營造了⼀種溫馨的氣氛。然⽽,約書亞卻遲遲未歸。
我掀起琴蓋,在萬盞燈的夜裏,桌上孤燈有著訴說不完的孤寂與蒼涼;在⼀瀉溫柔的⽉光裏,我的琴聲是那滴不盡的相思⾎淚;我請來了狐狸和貓頭鷹來聽我彈奏⽉光曲,沒有聽衆、沒有掌聲、沒有華麗的霓裳⽻⾐,只為他⽽彈。不管調⼦是否太過陰柔、太過悲涼、是當笑、還是當哭,誰説⼀切不是遂⼼如意,卻也都是⼼⽢情願。琴聲背後的故事早就已經沒有⼈在意了,只有個我孤⾝⼀⼈坐在⿊⽩鍵盤前,彈著⼈⽣的奏鳴曲,道盡⼀個無名⼥⼦的悲涼。
寂寞無⼈⾒。
彈了⼀會兒的琴,上網看了幾則肺炎的新聞,戲劇化的發展彷彿與⾃⼰的⽣活毫無交 集。索性蓋上電腦,隨意拿起擺在書架上的赫曼赫塞詩集《孤獨者之歌》,躺在沙發上咀嚼著。這本書讓不諳德語的我,從中萃取隻字⽚語⾔,淡淡的哀愁,像是抒情,像是警⼼,陪伴著我渡過⿊森林中的青春歲⽉……
不知經過多少時⾠,夜已深,我擱下⼿上的書,望著牆上的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低沉⽽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與約書亞剛在⼀起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森林河⾕裏⼀處⼤房⼦,夜間總是傳來⼀陣陣貓頭鷹的鳴叫聲,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淒涼。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來,⾬勢之⼤,前所未⾒。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之⼈了喲!⼼裏極為掛念約書亞,這麽⼤的⾬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意識到外⾯院⼦裏有⾞燈熄滅。呤呤!隔著⾬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汽像是⼀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世界裏,外⾯的⼈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敲⾨⼤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是在沙發上盹著了,便竭⼒定了⼀定神,起⾝開了⾨。
迎⾯⽽來的⼈,也不⾔語,新沙發都沒瞧上⼀眼,徑⾃⾛⼊内間浴室。我夜夜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
⾄親⾄遠夫妻,⼼中不覺嘲笑起⾃⼰,古今如夢,我與他⼜何曾夢覺?
[1] 明⽉如霜,好⾵如⽔,清景無限。寂寞無⼈⾒。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古今如夢,何曾夢覺。異時對,⿈樓夜景,為余浩嘆。這些詞句出⾃蘇軾『永遇樂』。
[2]「復活在我,⽣命也在我,信我的⼈,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出⾃《約翰福⾳11:25》。
本⽂是《傑克森湖》之續集,欲知前情者,請點閱︰『傑克森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