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25日 星期二
不存在的人
整個世界抹著一層蒼白的雪,天空灰得無人記得它的顔色,只因無從記起。
一口棺木隔絕了生與死的空間,定義了生與死的界線。生者看不見死亡,亦感知不到冰冷的屍體、冰冷的嘴唇、沉默的言語,卻能意識到,這就是死亡。
而,死亡是何時來到的?
是,他血肉模糊的那一刻?
還是,他屍身回來的時候?
當她奔至他面前時,見衣角還滴顫著鮮血,面目卻已然全非,無法辨識,溫熱的血還流淌不止,滴答黏稠地溢滿一地。血還在流,那麽生命是依然還在流動嗎?抑或早已離開了人世間?他何時走的?無從得知。如今,那血已經凍在雪地的泥裏,沒有流動,沒有溫度,沒有氣息,冰冷的溫度定義了死亡,謝絕了生命。
棺木給了他一個絕對安寧的空間,墓園成了他永眠棲身之處,而她卻不知何處才是自己的歸處。
她茫然抬望天空,天正飄著雪,他就像一片輕柔的雪花,毫無重量,瞬間融化在掌心。生命的消失,如同雪花,一瞬便無影,一瞬成永恆,永無逆轉的可能性。生命亦如煙花,轉瞬卻漸冷,一瞬便幻滅,一瞬使人淡忘,直到不復記起。
相愛重力波(上)
☸前奏︰相愛重力波
☸瞬間觸及
心撫金門大橋
手撫她的胴體
舊金山也飄雪
玫瑰撫觸我心
盲目堅定的愛
☸間奏︰看見玫瑰的手
☸瞬間空虛
巨星隕落瞬間
玫瑰
回眸歸來瞬間
祈願
☸終曲︰以殘雪封存
☸前奏︰相愛重力波
我不知該怎樣
慢慢拾掇修正自己的軌道
才能在耿耿星河中
遇上妳這顆中子星
我不知該如何
以光速極限穿越億萬光年
才能在無邊宇宙中
抵達妳的納米懷裏
瞬間,與妳相逢
便是雷霆萬鈞的激蕩
共感共振共構成 一瞬間
我們交融共存於這一瞬
卻化作無以倫比的重力波
成爲全宇宙最深情的接觸
那瞬間,妳覺得這個世界棒極了
彷彿是蝴蝶啜飲一口晨露
彷彿是詩人掬起一捧月光
彷彿是落紅親吻一泓潭水
力道是那樣地輕緩而溫柔
億萬生靈震蕩其中
卻無知無覺
那瞬間,我覺得這個世界美極了
宛若雲霞不經意揮揮衣袖
宛若一痕漣漪輕蕩著浮萍
宛若深林中一抹滄桑苔痕
是那樣地微妙而不可言喻
瞬間即是永恆
偶然亦是必然
當妳義無反顧奔向永恆
未曾留下半點相思之情
以執著不變的物理定律
以光速向永恆繼續邁進
然而再遠 再遠
也盪不出永恆的懷抱
墨海般的星空很渺遠
微弱的動力波
耗盡億萬年抵達我心間
當我傾心仰望遠去的妳
星海裏的碎光 卻是
已不復存在的天體
漫天撒落的點點 恍若相思淚水
這一切 是真情還是幻影
☸心撫金門大橋
來到舊金山灣,第一件即刻想去做的事,便是親眼目睹那座、舉世聞名的金門大橋。
當我人立於山頭,臨海翹首,海風獵獵,凜冽刺骨。俯瞰夕陽醉倒在海波上,汩汩流淌出的瀲灧霞光,緩緩攤成一襲架開的織錦振袖。翻江倒海的紅光,變幻萬千,彷彿讓人做了一場綺麗的夢。海波上拖尾疾馳的快艇,像是繡娘曼妙的針法,拓印著縹緲無常的銀閃快影。
一弧跨海豎琴,一根根紅色琴弦,在輕霧彌漫中,像是等在永恆裏的新娘,覆蓋著一襲曼妙的輕紗。海風拂動琴弦,輕攏慢捻抹復挑,撫出一首愛的奏鳴曲。
憑虛諦聽著海潮與琴弦的共振,與此同時,腦中浮現上午利佛摩爾實驗室(Lawrence Livermore National Laboratory )的一場演説︰
那是一項由LIGO策劃執行、與重力波相關的研究,這場演講讓我内心產生極大的震撼、撞擊與心悸。彷彿偉大的歷史時刻蒞臨,世界將會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廣義相對論發表百年後,重力波觀測器終於勘測到,兩個黑洞撞擊後所發出的重力波,愛因斯坦的天縱英才,終於得到了經驗證實。
不期,LIGO必會抱回諾貝爾物理獎。
心期。
來到此山頭之前,已經先參觀過橋下的藝術宮了。在美國能遇見歐式建築,實屬難能可貴,羅馬式圓頂及玫瑰紅科林斯石柱,在美洲大陸確實少見。尤其是藝術宮前的湖泊,遊水的鴛鴦、碧綠的草皮、蔥郁的樹林⋯⋯與藝術宮的倒影相映成趣,超出預料地美。
而從制高點遠眺豎琴般的金門大橋,山頭的俯瞰與平地的平視,遠近高低,各有不盡相同的丰姿與韻味,第一次看到藍色的海水烘托出一弧醒目的紅橋,心中真的感到無比的震撼。
送走了夕陽,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便坐船趕往漁人碼頭,與伯克萊在地學者碰頭。等人時,默望船塢下圓滾可愛的海獅,那種挪動中發出討喜的憨態,笨拙搖晃,我見猶憐。一隻隻抬眼、迷戀地注視著我,原來牠們也有牠們的引領期盼。
不知爲何,海獅笨拙的動作,竟讓我聯想到兒子學步的身影。
其中還有她熱切抬望的眼神。
漁人碼頭豪華遊艇雲集,貌似雪梨達令港,只不過少了摩天大樓林立的氣勢。加州受洋流影響,冬天雖冷,但鮮有下雪或降霜的機率。雖説難得有雪,但總覺冬日的冷空氣,讓遊客熙攘的漁人碼頭,顯得有些冷清。而自己心頭上懸念的人影,還冷冷懸掛在那紅色的琴弦上,像是被冷空氣凝固了起來,揮之不去。
即便氣溫偏低,還是有不少遊客選擇在室外用餐,他們啃著一隻隻螃蟹、吃著難得堪稱平價的龍蝦,侍女端著一碗碗小麵包挖空盛滿的蛤蜊巧達湯(Clam Chowder),在冷颼颼的寒天裏,端出一碗暖意,讓遊客焐得一絲熱望。
看著美食,不禁跟著飢腸轆轆,而與我相約的人,卻仍舊尚未現身。
驀地,手機無端響起。
「我到了,你人在哪?」電話中的人語,驟然驅走冷颼颼的寒風。
「不是約在水族館入口處嗎?我人已經到了!」
在竄動的人潮中,恍然覓得一張熟悉的臉孔。他是負責接待的同行内森,Nathan即爲拿單,光聽名字就讓人嗅得一股猶太人的氣息。
他見到我站的位置,身後便是一家海鮮餐廳,二話不説便鑽入店中。不多時,手中便拎著大包小包,走了出來。
操著東岸口音的内森卻一臉尷尬地說,「我太太還在家中等著呢!事先打電話訂了晚餐,我們打包回家吃,你不介意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物理學者之間鮮有相熟到,能夠談到「家」這個份上的,不是不願落地生根,而是跟著實驗與研究遊走的生涯,無法安居樂業。
在電漿物理學這個領域,研究核融合流體磁場的人原本就不多,無論是在學術研討會上的短暫碰頭,或是透過期刊論文的長篇評介,大家雖早已彼此相熟,但彼此又非常陌生,卻都是浪跡天涯的國際人。
都是宇宙中孤獨流浪的中子星,無法遇見命中的真命天子(女)。
而,内森口中卻有個「家」,家中還有個等候他的妻子。
☸手撫她的胴體
脚步跟著内森,與他雙雙跳上了路面纜車,老式的車廂讓我想起了法蘭克福的路面纜車,同時也憶起那一段不時奔赴法蘭克福的倉促人生。
隨著路面纜車的移動,不遠的海面上,浮出了惡魔島。漁人碼頭漸漸脫離了視野,我的思緒也隨之抽離了美國人的吳儂軟語。
與學人的切磋聚首,往往是一場奇妙的因緣聚合,我們都是在宇宙中流浪的孤星,嘗試在冥冥晦暗中捕捉神意。
不知爲何,漁人碼頭的海獅讓我想起了兒子、想起了真理子,我與她也是相識於一場學術會議上。
那次研討會是我的大學圖賓根所籌辦,當時我既是博後又是地陪,與她見面時,各自心裏有數︰對方的名字只會偶爾在期刊上瞥見,無論是隨手翻過扉頁,還是在電腦上閃過,大腦只會機械式的瀏覽關注,真理子是一個不會刻印在自己人生裏的名字。
原本鮮有女性從事物理研究,更何況是一個溫柔漂亮的日本女子。漢字認識不多的我,卻也知道真理兩字組合在一起的意涵。剛好她博士論文做的題目與自己博後研究,有許多類似相關,這次研討會,經由指導教授介紹牽線,遂認識了遠來參加會議的她。
「我祖父是物理學者,因此爲我取了這個名字。」
家學淵源,難怪了!看來是個非讀物理不可的女子!她操著極不流利的英語,與她之間的語言交流也僅止於此。
那是一個秋日,是個寒意深濃的日子,寒天下,不畏秋意冷冽蕭索,她還是説出此次前來德國的心願︰極想去一趟霍亨索倫堡,離圖賓根大學不遠,我便義不容辭地帶她前去了。
我們來到山下小鎮,遠望著被溫柔秋紅包裹的山陵,紅葉彷彿有心來妝點歷史的悲涼,染出一點喜氣。我們在巷弄曲折處,等著上山的接駁車,從一線天的缺口,瞥見頭頂上的城堡,隱約而遙遠,可望不可及,正如她的臉龐。
當公車緩緩駛入環山車道時,瞧著越來越近的城垣,心身因歷史帶來的悸動而感到暢快,視覺因秋紅掩映中的黃石而得到無比的享受。
登上城堡,眺望滿山遍野的幻麗,她不免要唏噓感嘆一番,「這景緻像極了京都金閣寺的秋紅。」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傳道者書1:2)。
歷史能改變一切,無能留住什麽?留下的唯有虛空。千年來,紅妝,蕭索黯然地驚落了一段輝煌的歷史,盛極一時的霍亨索倫王朝早已覆亡,金閣寺裏已無禪僧焚香誦經,恆定無有變化的,唯有這秋紅了。
森林深處石苔上,歷史已然落下印記,如今,無人回首追憶,唯餘,紅葉飄落一縷魂。
天行健,生生不息,歷史也好,生命也罷,唯有宇宙定律,永恆不變。
不知是必然還是偶然,逛完了城堡,回程公車卻遲遲等不來。
等到天色昏暗,遊人盡散,仍不見公車的蹤影。我們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怎可能?這是一個曾經有過康德的國家,一切運轉必須精準如鐘,下山的接駁車怎可能擺我們一道,放我們鴿子?
只好聯袂步行到山下。走了好遠的山路,走到了月明星稀,終於抵達山下小鎮。
深秋的夜,天寒地凍得令人受不了,兩人慌亂地走進了一家酒肆,速速點了當地特產,簡單的亞爾薩斯火焰烤餅(Flamenkuchen)。撐開啤酒瓶的環扣,急速湧出瓶外的淚花,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
杯盤狼藉中,一雙漆黑澄澈的大眼睛盈盈望著我,那溫婉優雅的嘴角卻沾著一抹泡沫,就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凝視,意外地讓我忘卻那個該死的、跑不出來的、電腦擬程式。
在酒精的催促之下,不自覺地將指尖觸及那個嘴角,觸及核子融合成電漿的瞬間。
不需要語言交談,只需要一個眼神交換,我們的心神即被黑洞巨大的吸引力,吸入漩渦之中;不需要商量討論,只消一個觸碰的動作,我倆便很有默契地走進附近一家旅店。
在指尖梳過那一瀉而下的烏髮時,便與她雙雙沉入白色床單中,翻倒一床銀河,擾亂了星體各自的理性軌道。
她細柔的手指有種難以言喻的優雅,溫柔地拉開我的牛仔褲。我的唇齒卻已沉溺於那對豐軟的雙乳之中,吸吮著玫瑰色乳暈,理智再也無能保持一絲清明。不做過多的推衍與假設,便貿然進入對方體内狹窄的空間,從東方女性的矜持中,硬生生逼出狂野放縱的嬌喘——猛然間,她攀住我的肩頭,瘋狂地親吻著、嚙咬著、舔舐著,如痴如狂地哀求著。
狂野中,她骨瓷般的臉龐,浮上一抹極致妖艷的紅霞,形成極爲誘人的蠱惑,低吟淺唱著欲望之歌。我的手撫著寸縷不著的胴體,寸寸流連,寸寸纏綿,撫出扣人心弦的旋律。
最後,緊凑的節奏將她送入了欲仙欲死之境,有極美一瞬間,我們一同抵達了極樂彼岸。
原本以爲是一次船過水無痕的一夜情,三個多月後,卻意外地收到她的一封郵件,這次卻不是一次例行性的問候,而是驚天動地而來的消息。
她懷孕了。
因信仰的緣故,她決定休學離校,暫時搬回父母家中,生下孩子。日後,她的父母會協助她將孩子撫育成人,勸我不要太過擔憂。
我早該想到這一層,她的名字所代表的意涵。
而一個以神道佛教立國的日本,讓我下意識排除了那個可能性。
就這樣,我們便開始了一連串往返日本與德國之間的旅程。縱使爲了孩子,勉强用一紙婚書將兩人綁住,也非明智之舉,我們還未相熟到,非要這麽做不可。
當初見到對方的名字時,還以爲只是在學術期刊上的不期而遇。如今,對方的老家卻成了暫時疏解工作壓力的避難所,渡假旅遊的好去處。縱使她的父母家人,我從未真正熟識過,她也無意周旋應付我的死黨老友。但每到休假時,我們都很認真地訂機票、安排行程、探訪對方的國家,卻從未認真思考過,是否將對方收納入自己的人生當中。
探親就像是渡假。
姑且將這種婚姻形式稱之為︰渡假式遠距交往!
將對方的家視為旅店,探視兒子像是去了一趟遊樂園。無論是在東京、雪梨、佛羅里達、巴黎,還是德法邊界的歐洲公園,只要有迪士尼、遊樂園、動物園的地方,便有著我們牽手相依的身影。
我們熱情地接待彼此,用身體的熱情填滿缺席時的空隙,但未想過要天長地久地居住在對方的國度。
我們正如所有的星體一般,各自有各自的軌道,各自有各自的運行速度,執著地、毫不遲疑地繞行著那個牽引著自己的圈圈。
偶爾會有出軌的時候。
但畢竟,無人能一直出軌。
☸舊金山也飄雪
我輕著撥跨海大提琴
驟然撩起心底的懸念
恰似二胡從遠東揚起
一縷淡淡的哀愁襲來
捲走一聲低沉的嘆息
淡淡的月光
淺淺的月影
紅紅的琴弦
交纏著離人依依
映照著離情淒淒
蒼鬱的山色在夜幕中沉寂
潮起潮落送走揪心的分離
月的柔
山的剛
交織成剛柔並濟的旋律
心海流瀉出離別的歌曲
月光似水
山影沉壁
清冷月暈燃燒愛的激情
愛,如怨如慕
離,如訴如泣
清幽的山
淒涼的月
留不住的潮水
驅不散的牽慮
此去便是天涯
回頭已是白首
在那淒絕纏綿處
我的愛在此落下
彈到斷腸時
春山眉黛抬望
天 落雪無語
☸玫瑰撫觸我心
與内森一同跳下了路面纜車,沒走多遠,他卻逕自走入一家位於街角的花店。賣花人好像早就為他準備了一束最美麗的花朵,甚至沒付錢,直接抱著花就走。
「手上已經提著太多的東西,那就請你幫我拿著這束花吧!」
我盯著花束,是一束淺紫淡雅的玫瑰,飄著一股清幽的茶香,心中不禁囁嚅著︰「帶有茶香的花還真特別,莫非今天是他太太的生日?」
走了十多分鐘,我才明白,他是專程為這一束花才走那麽遠的一段路的。我們來到了一排新建的木造房屋,外牆漆著簡潔清爽的灰藍漆。
一進門,屋裏便讓人感受到一種强烈的理性感,整齊簡潔支配了整個空間,沒有美國特有的、沉甸的褐木家俱,偌大的客廳只空洞地陳設一組橘暖色的沙發。
只見一位金髮女子穿著素白衣裳,慵然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一本書,看來她便是内森的妻子了。
整間屋子只有沙發讓人心生一絲歸的倦意,家的慵懶。
「瑞秋!天這麽冷,怎麽不多加件衣裳?」内森俯身去焐住妻子的手,她身上那件輕飄的白衣,讓人覺得更加寒涼了。
「妳看妳的手都凍成這樣了!」他像責備小孩般地責備妻子。
她的手指正觸摸著膝上那本純白的書,被他怎麽一握,臉龐驀地轉過,與我照個正面。那一瞬間,我看到一張極美的臉,精緻得彷彿不食人間烟火,沒有加州陽光照射後的古銅色,是沒有血色的雪白,這讓我的身體不自主地一僵。
一張異樣的臉,一本異樣的書,純白的身影散發著異樣的氛圍。
聽完丈夫的責備,她卻將丈夫的手攥在心窩上,嬌柔的語氣泛著絲絲暖意,說︰「那只不過是男人的體溫較高而已。」
她說完瞬間,便熱切地吻起他的嘴,那種熱度與迫切,讓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得全身熱了起來。
内森害臊地略微推開了她的身子,吻一吻她的髮鬢,輕聲地説︰「我今天帶了個朋友回來看妳!」
咦?我人就立在她面前,難道她一直沒看見嗎?
她的嘴角一噘,似乎在賭氣。内森的眼神掃過來,我以最直覺的反應,將花束直接遞到她懷裏。她利落地接過玫瑰花,動作嫺熟得⋯⋯讓人無法察覺到什麽異狀。
但她壓根沒聽見丈夫說的話,接過花束後,並沒有向我握手打招呼。那白透的身影沉默無言地捧著花束,飄忽地走到拐進客廳的另一角,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看到了落地窗前擺放了一張長桌。
窗外皎皎月光傾瀉而入,映著白衣,拉出飄渺的影子,恍恍惚惚地,竟莫名地令人不寒而慄。
幽幽月光流瀉入内,一汪浮光像是一碗湯水不慎潑灑一地,藉著月光,這時我才看清,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列玫瑰。皎白的月光,恰如其分地烘托出花的美好顔色,雲破月來花弄影,花的風姿神采在月光下,幽幽地展現出來其魅力來。
而這些玫瑰有何詭異之處?
一朵朵從半闔到盛開,一束束從綻放到凋零,排列成有始有終的生命。彷彿讓人看到生命苦集滅道的歷經,看盡人生的去路。
這讓我眼前感到一陣恍惚。
☸盲目的愛
在昏暗不明中,這些玫瑰卻是在這毫無擺飾的屋子裏——唯一的裝飾。
從她接過花束、走到餐桌前、去掉玻璃紙、將花一朵朵地插入花瓶⋯⋯以專注、深情、輕柔撫觸著每一朵玫瑰的花瓣,以最深的情感加以呵護,像是呵護著自己深愛的孩子那般地溫柔。
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毫不遲疑。
雖然她默默無言不説什麽,但她的動作卻又像是牽動著某種情緒,她的背影像是不住地回望著丈夫。
她聞了又聞,摸了又摸,才緩緩地說︰「這香味聞起來像是海洋之歌,有皺褶的花瓣摸起來像是薄脆的牡丹花瓣。」
内森「嗯」一聲!淺淺地笑著。
旋即將擺放在茶几上的大包小包,拎到厨房的中島上去。雖然他臉上微微露出尷尬的神色,但我看得出來,他的神色已然暴露出内心焦急的情緒,但仍舊很有耐心地、很溫柔地、很深情地對待著妻子。
她從餐桌的那一端遙望著我,好像沒見到我的人似地,兀自撫摸著玫瑰的枝葉,難道她生性如此怕生,完全不與陌生人打招呼,從不與人交談?
而内森則忙著從櫥櫃裏拿出碗盤,我們之間的對話,畫風驟變,從物理電漿學變奏成柴米油鹽,冥冥之中極有默契。我恍然意識到,自己身處於一個異樣的世界中,暗自揣測眼前所見,是什麽樣的情景?
他嫺熟地從冰箱裏取出生菜沙拉與沙拉醬,用微波爐熱著食物,我則去幫忙洗菜、切菜、準備晚餐。
而她,依舊不動聲色。
兩個大男人在鍋碗瓢盆之中忙活了一陣,待一切就緒、賓主從容入座之後,還來不及説上幾句客套話,我便餓得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蛤蜊巧達湯,味道極爲鮮美,自己切洗的沙拉,也非常清脆,不禁甚感欣慰,覺得自己幫了朋友一個大忙。
而内森則仔細地將螃蟹肉一隻隻剔出,放在妻子的盤子上。
雖是用餐,桌上玫瑰花依舊整齊地擺放著,彷彿這些玫瑰才是這頓晚餐的主菜。從刀叉碗盤到調味料,所有的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的動作整齊、精準、不拖泥帶水,一切精簡到只剩下必要性,讓人覺得他們夫妻之間的互動,像是機器人之間的協作。
她連看人的眼神,似乎也只用一種眼神,目空一切的眼神。
瞬間,我明白了一切。
她果真是目空一切。
而方才我們進門時,她手中捧著的那本書,不是尋常的書,而是連普通人都看不懂的——點字書。
她是個盲女。
但她的手可以看見玫瑰。
而他是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縱使她的盲,他的忙,他為她精心打造出一個井然有序的生活空間,所有的物品都有固定的位置,讓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並將擺設的物品精簡到最少,讓她在此間能夠活動自如。
縱使她只能日日茫然守候,她也無憾。縱使,他們的生活因爲她的眼盲,化約到如同物理公式般的精簡,他也情深無悔。
她看不見花開花謝,他每天便為她買一束玫瑰,讓她的手觸摸到花開花謝,讓她的手看見了生命的改變與時光的流逝。
她適才在撫觸玫瑰時,其實是用手在欣賞玫瑰,在審視玫瑰,她那雙撫觸玫瑰的手,深深撼動了我的心。
就在這一刻,我領悟到這個事實時,我的手機卻像是發出咒語般,響了起來!
驚醒了沉浸於異境中的我。
相愛重力波(下)
目光 已是全然失明
凝眸 早已不知爲誰
歲月 只是餘暉空留的流金
挽不住 一江向東流的春水
我為妳日日摘來愛的玫瑰
妳為我夜夜撫觸愛的枝葉
一朵朵從半闔到盛開
承載花好月圓的瞬間
一束束從綻放到凋零
排成有始有終的生命
那受花香牽引的觸覺
撫觸綻紅的花朵
捕捉流金的夜月
花露蘸滿寫成
紅底金字的愛
妳那雙敏銳靈巧的手
捻碰扎心的尖刺
撫平傷人的犀利
瘡口結痂癒合
留下愛的印記
無法選擇所處的時代
無法逃離命運的襲擊
無法改變妳我的宿命
但我們可以選擇去愛
妳的手看見了我的盲
我的眼見著了妳的情
玫瑰讓我們看見光明
讓流浪夜空中的流星
有了隕落歇脚的歸宿
我無能為妳點燃一盞明燈
卻能為妳仰望浩瀚星空
我無能為妳數盡金亮碎光
卻能為妳訴説那些
宇宙中璀璨的瞬間
縱使繁星不復存在
星光 依舊 炯炯
照亮妳的靈我的魂
永不止熄
☸巨星隕落瞬間
我手機像是發出咒語般地響起。
沉浸於異樣情境中的我,如夢初醒。
我找了個藉口上洗手間,坐在馬桶上滑開手機螢幕。螢幕上顯示出一條新的訊息,點入之後,像開啓了潘多拉的盒子,湧現的卻是多年延宕擱置的問題,恍然間已到了癌症末期,無可救藥了。
那是一封真理子捎來的英文信︰
「我們之間沒有太多可傾訴的言語,只交換了寥寥數語,便開始一場綺麗的冒險,開始了不該有的開始,甚至有了意外的結晶。
但今天,我並不想以寥寥幾句來結束。
歲月如流金消逝,已然過了幾個春夏秋冬,時間不會為我們駐足,也未教會我們去明白對方内心的感受,你我從未去理解,在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瞬間是什麽?
我並不責怪你,畢竟日本對你而言太過陌生,德國對我而言太過遙遠,誰都無能跨越浩瀚的銀河,抵達遙遠的彼岸。
多年來我心中渴望能遇到這樣的一個男人
在我傷心難過時可以讓我用最原初的言語
去表達内心最真實最本初的感受
只消會心一笑就能明白彼此心意
而非投入連光波都無法逃遁的黑洞
能與我暢談俳句、清少納言、秦時明月漢時關
大啖蕎麥麵辛辣淚流時還覺得山葵醬汁極棒了
有著大衛為死去的押沙龍落淚的撼動
無需絞盡腦汁便能兩心相契
兩情繾綣時不只是無言以對
而是以靈魂深處的嘶喊
逼出内心的壓迫
臻至靈肉忘我的結合
然而,你我之間從未有過心有靈犀⋯⋯
是我錯得太多,錯得太久,一錯再錯。當時我沒有拒絕你,之後又無能即時回頭,我的教養沒有教會我如何拒絕他人,我只是被動地接受你的情意,有時候心軟是一種悲慘,推自己陷入無法挽回的遺憾。然而,當年的我還未了解什麼是愛,還未去思索如何去愛,我們的關係就已經開始了。這些年來,我只能保持適度的距離與冷漠,任由事情自由發展。
然而,隨著事情發生,我們的感情並無進展,但今天我卻也走到了這一步︰
那個人出現了。
我要結婚了。
未來,你若想要來日本視探兒子,自會安排你與孩子見面,但我們私下不該再有任何的接觸與聯繫。
毋庸置疑的,你低頭沉思的側面十分迷人,身爲科學家你是一顆熠熠耀眼的明星。這讓我一再地沉淪,對你有過不切實際的期待,但卻一直沒有勇氣啓齒、要求你去做出最終的決定。
我等了幾個春夏秋冬,突然頓悟,直至覺悟,終於了悟,你不會為一個女人而離開你的軌道。
你是一顆流浪於宇宙中的彗星,地球對你而言太過狹窄與冷清,你不會爲我們而隕落。沒有我們,你有孤獨的自由,無有瞬間的牽絆,你有自己的軌道,可以義無反顧地奔向永恆。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你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但我卻無法沒有那個人。
我曾經認真地、嘗試著去理解你的語言文化,去研讀你母語中精妙的語句,我曾經反覆吟詠里爾克的一首情詩,叫做《愛的音符》︰
一切我與你之間的輕觸
像是一把琴弓將我們擒住
兩根琴弦共振出一個音符
握我們在手裏是哪個提琴手
我們又被綳緊在什麽樣器物
噢!甜美的音符
(註)譯自德語︰Lied der Liebe, Rainer Maria Rilke, Neue Gedichte (1907)。
今天我終於理解到,再和諧的共鳴,再甜美的音律,我們終究只是被捆綁在提琴上的兩根琴弦,被器物所牽絆,身不由己,即便是琴瑟和鳴,譜出千古絕唱,但並不是出自自願。
我們種種的努力與嘗試,都未讓我們一起走到「非對方不可」的那一步。
幸好,我們未曾走到那一步。
畢竟,沒有人可以永遠待在遊樂園裏。
去渡過一生。
☸玫瑰
一朵玫瑰代表所有
的玫瑰
是無可取代的唯一
是所有的字詞之間
框起來最柔順完美
的字眼
沒有她無人能言語
她好比我們的希冀
在不斷的旅途中
供人歇息的溫柔
(註)譯自法語︰Rainer Maria Rilke, Les Roses VI。
☸祈願
我知道一切都太遲了,她已經愛上別人,她的心已經是無法挽回。
後來,我還是傳給她一封郵件,作爲告別。簡短地寫下兩行文字,兩行之間卻是如淵的鴻溝︰
「有些言語還未來得及傳達,胸臆中早就充滿無數,以爲與妳共渡的時光,掌中還滿滿無數。
未料,還未來得及向妳啓齒,妳就已經遠離,只能失落地懷抱著這些言語,將目光投向天際。」
我的懷抱卻變得越來越沉重,但我必須就此覺悟,荷起重擔繼續向前走︰從今往後,前塵散盡,殊途陌路,這便是妳我今後該走的道路。
分手後,她寄來了幾箱物件,都是我遺忘在她家的雜物。從覆蓋著紛沓往事的什物中,我尋得一隻風鈴,掛著一紙眼熟的花箋,上面寫著日本的文字,彷彿是一首詩。
這時才想起,我與她的情緣,結於霍亨索倫城堡的秋紅。每年秋天楓紅時,我們總會抽空一同去看秋紅。有一年秋天,我們去了京都金閣寺,在寺前我為她買了一隻風鈴。風鈴下掛著一張花箋,風吹動花箋,風鈴便會響起。她說,她會將風鈴掛在屋角,我便是那風,會來撥弄她等我歸來的心情。
她問我花箋上該寫什麽?
我説,那就寫她經常唱的那首歌,歌曲的旋律與我在教會聽過的讚美歌一模一樣。
再次看到這隻風鈴,風已停,愛揚長而去,留我獨自一人靜默無聲地注視著這張花箋。紙上文字驀地響起了那首歌,她總是在哄孩子入睡時哼唱這首歌,神情特別地溫柔。據她説,她唱的是,日本女歌手手嶌葵所唱的《願いごと》︰
Yawarakae kase ni fukarete, tsubomi mo yurari nemuru. Oyasumi chiisana neiki ni shizuka ni hou o yoseru. Itsudemo sugu soboni iruyo. Yasashii sono negao ni, hafureru youna shikawase ga, sosogu youni negai nagara......
雖然我不明白歌詞的意涵,卻在短促的一瞬中領悟到,她爲孩子唱歌的那一刻,正是自己人生中最甜美安詳的瞬間。只是靜靜地聆聽著她哼著溫柔的曲調,注視著孩子憨狀可掬的睡容。就我們三人,便讓人覺得那就是一生的祈願,一世的幸福,一代的和平。
原來,她所傾注的感情是,我唯一得到過的深情。
後來才知道,這首《祈願》出自一首流傳甚廣的愛爾蘭民謠《丹尼男孩》,各國都有翻唱,在德國有人填詞成為教會讚美歌。我委托人翻譯解讀花箋上的文字,簡潔的幾行字,卻道出我内心未曾對她説過的言語,像是來自大海的回音︰
讓輕柔的風吹拂著
花蕊也在搖曳中睡去
晚安 在微弱的氣息中
靜靜地靠近臉頰
無論何時 我都會即刻來到你身邊
在如此柔美的睡顔旁
將祈願傾注
宛若溢出幸福滿滿
(註)譯自日語︰願いごと,佐藤拓馬作詞。
「無論何時,我都會即刻來到你身邊」未能來得及出口,我的祈願立即幻化為烏有,幸福被我的無情所錯過,讓這一切輕易隨風飄逝遠去。
我的耳畔,輕聲響起那首著名的歌曲《The Rose》,看似陳腔濫調,卻訴説著某種真理︰
一顆害怕受傷的心
永遠無能學會跳舞
一場害怕醒來的夢
永遠無法獲得機會
不願失去的人
無法懂得付出
害怕死亡的靈魂
無能懂得生命
(註)譯自英語︰Amanda McBroom, The Rose。
☸以殘雪封存瞬間
將天守閣摺成一叠信箋
綠瓦金箔幻化成為文字
以情愛為筆桿
以渴望為墨漬
以真心為封印
承載著與妳的記憶
將姬路城叠成一隻紙鶴
白色的瞬間流入漂流瓶
晶亮透明的玻璃裏
閃爍著美麗的文字
曝露著妳我的心思
像是重複過度的陳腔濫調
像是無可詠歎的人生百態
時光退回一封封的情意
被遣返的文字
斷了線的風箏
糾纏著妳的髮絲
熏染著妳的香氣
模糊了妳的臉龐
掬起一捧春日裏的殘雪
惦記起被雪凝結的初遇
春光消融了冰雪的棱角
裸露出皎潔的那顆初心
熱望 卻早已冷卻淡忘
只餘 海馬迴中的苔痕
青苔還未來得及落下深刻
腦海只是偶爾浮現懸浮物
懸著邂逅時的癡愛纏綿
與妳的雲雨巫山
卻從未曾 斷腸
以冬日最後的一抹殘雪
以昔日最後的一絲情意
以歲月的餘燼塵封往事
封存 妳
封存 漂流瓶
未能等到白頭
向無邊 投擲
向無聲 回應
註︰天守閣即爲大阪城,綠瓦金箔;姬路城則以白色爲主色,因此又稱為白鷺城。
2025年2月22日 星期六
博登湖之迷霧
她察覺到他深情的⽬光,便含羞默默瞅著他,在柳枝交錯掩映下,半晦半明,看不清他的神⾊,霧⾊的朦朧更混沌不明地攪和著兩⼈⼼中所彌漫的曖昧情味。
四⽬相對半晌,訇然,他瀟灑地抖落⼀⾝柳葉,傾⾝向前擁住她,⼀切來得太快了,她還來不及思索反應,他炙熱的兩唇便吻上她的嘴。他有著讓⼈難以抗拒的魅⼒,在搖晃不已的扁⾈裏,她害怕得只能⼀⼿扶住船,⼀⼿緊緊地抓住柳條。
⼀切的錯誤始於這⼀刻,她並沒有拒絕他的吻。
相反地,因在出⾨時,被那個⼈所撩起的熱情,如今找到了宣泄的出⼝,得以釋放奔流。她從『吻』*中活轉了過來,那⻑久禁錮於冰冷的⽯頭中的欲望與激情終得到了釋放。
她的回吻是那樣地肆無忌憚,是那樣地熱情奔放,她内⼼蟄伏已久的希冀與渴望因⽽得到紓解與滿⾜,窒悶已久的⼼終於感到暢快淋漓。
* 『吻』暗指羅丹的雕塑作品〖Le Baiser〗。
☸☸☸
在這個⼭⾊⽔⾊俱是蒼茫的清晨裏,湖⾯上矇蔽著⼀層濃霧,煙⽔繚繞其間,⼀切看起來是那麽地朦朧與夢幻。遙遙望去,⼀葉扁⾈泛於湖上,隱約中,彷彿⾒到了⼀個⼥⼦,⾝穿胭脂紅的⼩外套,坐在扁⾈之上,紅點跟著湖⽔微微搖曳。
那嫣紅是⽩茫茫的寒霧中的⼀抹溫熱,恍若⼀枝潔淨的紅蓮悠悠綻放於碧波之上,濯清漣⽽不妖,不蔓不枝,凌然超越於廣袤空無的⽔域之上,既是卓然出塵,⼜是那麽地縹緲不真切,猶如幻境。
她與他坐在這⼀葉扁⾈,彷彿整個⼈也渾然融⼊其境,消融於⼭⽔雲霧之間。天地之間,空⾕之中,萬頃凌波之上,只餘他們⼆⼈。
在這⾃在⾵景之中,惟有他⼀⼈滔滔不絕,犀利的⾔語,凌空劃破⼭與⽔的寧靜。
他叨叨絮絮地訴説著,普奧戰爭以來,巴登⼤公國脫離了奧地利的統治,如今他要全⼒⽀持俾斯⿆的⼩⽇⽿曼⺠族主義,向西前進。
「巴登與亞爾薩斯只有⼀⽔之隔,妳等著瞧好了,總有⼀天我們會取下亞爾薩斯和洛林的。妳說,你們國王堡是⽀持凡爾賽宮還是無憂宮?」
她聞⾔,⼼頭便⼀緊,⼼潮無端地在寧靜無波的湖⾯上激起波瀾萬叠,思緒紛沓如潮⽽來,搖擺不定。
同是⽇⽿曼⺠族,亞爾薩斯⼈⻑久以來,便⾂屬於法蘭西,洛林公國更是與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聯姻,共同締造了哈布斯堡洛林王朝,勢⼒遍及歐洲許多王室。如今普魯⼠想要取下萊茵河左岸,與拿破崙家族爭那塊地,豈不是要引發歐洲各國的躁動不安?他那雙深邃的眼,就像這汪碧藍澄澈的湖⽔,⾼深莫測。
當下,她瞬即瞭然,他是個⾮常有野⼼的男⼈,與死去的容⼀般,都是志在萊茵河。
⼀種熟悉感漫上她的⼼頭,眼前⽩茫茫的霧氣旋即變得陰翳窒礙,在無拘愜意的⼭⽔之中,憑空添了許多凝重的情緒,她默然低頭,聆聽著這⼀個令她震驚萬分的理念。
⼀個擅於辭令的雄辯者,總喜歡⾝邊坐著⼀個⽂靜不多⾔的⼥⼈,因爲他們需要⼀個傾聽者,他們是征服者,也需要⼀個被征服的⼈,她的⼼⾺上被他所吸引、所征服、所傾倒……
然⽽,虜獲她的⼼的,並⾮霸圖歐洲的戰爭,⽽是那種似曾相識的辭令與氣度。有某些⽚刻,她幾乎全然融⼊其中,濃霧使得她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是他,是容,還是那個⼈……
當容還在世的時候,她曾經勸阻容介⼊這紛擾的政局之中,遠離戰爭,保全霍亨堡的和平,⽽這卻間接造成容的死亡,留下那麽多的遺憾。
⽣命若是能重新來過⼀次,她要對著容說︰「你不要⾛,全⼒去爭取萊茵河吧!國王堡會⽀持你的!」
多少此的午夜夢迴,她從容墜⼊懸崖的那⼀幕中,駭然驚醒,僅能頹然坐在被淚⽔濡濕的被褥上,失聲痛哭。
⼀場意外奪⾛了他的⽣命。
⼆
扁⾈漂流了⼀晌,從霧裏游出兩隻交頸天鵝,親熱悠游於湖⾯上,船槳划過無痕的⽔⾯,如鏡的湖⾯興起陣陣漣漪,驚擾了怡然⾃得的天鵝,劃亂了交頸的倒影,卻劃不散她⼼頭的⼈影。
憶及適才出⾨前,匆匆離去的那⼀刻,她瞥⾒,那⼈、那情、那雙殷切熱望的眼,那⼀瞬間,那⼈曾經對她敞開了緊閉的⼼扉,那情正向她綻放著奔放的愛慕,那雙唇正俯⾝欲親吻她時……
就正在她準備迎向他的吻的那⼀刻……
恰巧這⼈來了,倆變仨,她的⼼緒便游移於兩者之間。
如若船槳無⼼划過⽔⾯⼀般,無端劃散交頸的倒影,驚擾的⼈無⼼,交頸的倒影真當無意?她迷惘了,難道那⼈對她的愛慕之情,就像這倒影,是鏡花,是⽔⽉,是她的幻覺,都不是真的。
⽐起那個⼈,相形之下,眼前這個男⼈相當容易理解。他對她的情意表達得⼗分清楚直接,他對她的熱烈追求,莫不清楚明⽩。
⽽那⼈就不同了,他像⼀道無解的謎團,需要絞盡腦汁去揣測、去探索、去理解、去感受。
有情爭似無情,⾄今,她也只得到⼀種茫然空無的感、受。
⽽這⼈就不同了,總是很直接地表達他的動向與意念,對她可謂⼀往情深。
他倆在⽉夜裏邂逅相逢,他划著船載她去攬天上的明⽉;隔⽇在⼣陽裏,載著她去採收天邊的晚霞;如今在晨霧中,與她⼀起消融於迷霧之中。無論在⽉光下、⼣陽裏、濃霧中,他總是情深意濃地牽著她的⼿。
她不必多猜想,這些舉措⽴即讓她明⽩他的情意︰他傾⼼於⾃⼰。
三
湖上的濃霧似乎越來越深濃了,兩⼈雙雙跌⼊茫茫之境。
他便讓扁⾈沿著湖岸,任由⽔流逐波⽽去。不久,他們便漂流到⼀處遍植垂柳的湖岸,柳樹細⻑的枝條直墜湖⾯,與⽔中倒影相接,因為枝條繁茂,整隻⼩船便隱⼊層叠交錯的柳條之中。初春時節,柳樹抽著細⻑、鵝⿈、油綠的嫩芽,千絲萬縷,絲絲隨⾵飄舞,柳條上⻑滿銀⽩⾊未發絮的柔荑花,德語昵稱為⼩貓咪*,撫摸起來像⼩貓⼀樣柔軟溫馴。
她只是專注地撫弄著溫柔的『⼩貓咪』,⼀時之間並未察覺他的動向。忽地,他隱⼊柳條之中,待她撥開了濃密的垂柳尋覓他時,才驚覺,他的眼正癡癡地看著她。
她嘴上的胭脂像她⾝上的胭脂紅⼀般地誘⼈,她的眸⼦正如她⽿上珍珠的珠光,婉轉溫潤,有著扣⼈⼼弦的美。
她察覺到他深情的⽬光,便含羞默默瞅著他,在柳枝交錯掩映下,半晦半明,看不清他的神⾊,霧⾊的朦朧更混沌不明地攪和著兩⼈⼼中所彌漫的曖昧情味。
四⽬相對半晌,訇然,他瀟灑地抖落⼀⾝柳葉,傾⾝向前擁住她,⼀切來得太快了,她還來不及思索反應,他炙熱的兩唇便吻上她的嘴。他有著讓⼈難以抗拒的魅⼒,在搖晃不已的扁⾈裏,她害怕得只能⼀⼿扶住船,⼀⼿緊緊地抓住柳條。
⼀切的錯誤始於這⼀刻,她並沒有拒絕他的吻。
相反地,因在出⾨時,被那個⼈所撩起的熱情,如今找到了宣泄的出⼝,得以釋放奔流。她從『吻』*中活轉了過來,那⻑久禁錮於冰冷的⽯頭中的欲望與激情終得到了釋放。
她的回吻是那樣地肆無忌憚,是那樣地熱情奔放,她内⼼蟄伏已久的希冀與渴望因⽽得到紓解與滿⾜,窒悶已久的⼼終於感到暢快淋漓。
他得到她熱切的回應,便更加放縱地將她整個⾝⼦壓⼊船底,使得這個吻⼜深濃⼜纏綿,在局促狹⼩的船⾝之中,毫無轉圜的餘地,她只能承歡接受。
這熾熱黏膩的吻似乎永無⽌盡,在天地交融之間難分難捨,朦朧混沌之中,⼀時之間,她分不清是誰是誰。
『他』回來了,彷彿未曾死去,她緊緊地攬著他的脖⼦,以濃烈的深情吻著『他』,不願『他』再度離去。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湖上的濃霧似乎散去了許多,他才不捨地鬆開她那顫動不已的⾝⼦,詭譎地瞟了她⼀眼,她才轉醒過來,原來是他。
他帶著得意的微笑,⽤船槳⼀抵岸邊岩⽯,船蕩然離了湖岸。離岸越來越遠,她的⼼也離那⼈越來越遠,即將駛⼊⼀個她無法掌控的境地。
霧氣的冰涼與春陽的薰暖交錯在⼀起,乍冷乍熱,正如她此刻的⼼情,忽冷忽熱。船漫無⽬的地蕩到湖⼼,四周極其安靜,興許是,適才矇昧不明的情境,興許是,那個被撩起的愛欲,徹底地改變了兩個⼈的關係。
兩⼼依然動蕩著激情,難以平復壓抑,乍然要若無其事地相處⾯對,令⼈感到無⽐尷 尬。⼀向多話活脫的他變得異常地安靜,⽽她更只是羞赧得低眉垂⾸,避開了他那會噬⼈的⽬光,在這浩瀚渺茫的空無之中,只覺剩下那船槳划過⽔⾯的汩汩之聲了。
他堅定地划了⼀陣⼦之後,便停槳歇息,半仰著⾝⼦享受著煦暖春光,他那沉醉東⾵的情緒也感染了她,便跟著蜷縮著⾝⼦側臥,兩⼈安然躺在天地的懷抱之中,任⽔漂流。這讓她覺得她與他真正融⼊霧中,忘卻世間⼀切苦惱。
這團霧將花園中的花香帶⼊了湖⼼,她⿐端聞得霧氣帶著⼀絲絲的香甜,隨著呼吸慢慢沁⼊⼼脾,這股香氣安定了她原本遑遑欲何之的⼼神,緊張的情緒漸漸舒緩。
船隨著⽔波微微蕩著,霧氣團團地包裹著他們,霧氣將兩⼈與這個紛擾的世界阻隔開來,四周⼀⽚寂靜,⼀切是那樣地純然潔淨,她激動的思緒也漸漸沉靜了下來。
⼼情⼀放鬆,全⾝⽑孔沁然舒展開來,浸染著濃霧、⽔波與花香,再無半點雜念,她的⼼境亦如是,全然忘卻先前⾯對戰禍的恐慌。
* 德語⼩貓咪即是 Kätzchen。
* 『吻』暗指羅丹的雕塑作品。
四
⼩⾈不知在湖⾯上漂流了多久,⼀道陽光豁然劃破了這層濃霧,濃霧⼀開,眼前陡然浮現出⼀座⼩島,像座⼤冰⼭,要直直要撞上來了。他遂將船緩緩划向⼩島,笑著對她說︰「我們到了,這就是我要帶妳來的地⽅。」
兩⼈棄⾈登陸,登上了⼩島,湖⽔低淺處露出點點翠⾊蓮葉,蓮花在歐洲甚少得⾒,她看著甚是歡⼼,⼼中不禁興起了對夏⽇的期盼。
這座湖中之島上有沙灘、⼭丘、樹林,步道在其中穿來繞去,⼭丘上蓋了⼀座⼩⼩的⿊森林⼩⽊屋,權當是臨湖⽔榭,⽊屋若隱若現地藏匿在蒼翠的樹林間,像是⼀處⿊森林特有的景緻的縮影。⽔岸⻑滿繁密的柳樹,柳樹隔絕了外界,沒有即將來臨的普法之戰,外界所有的⼀切都遠離這裏,⾃成⼀⽅寧靜祥和的⼩天地。
兩⼈並肩坐在岸邊觀賞著湖景,惟⾒霍亨堡遠遠矗⽴於彼岸,⼀座華麗的宮殿就像海市蜃樓⼀般,憑空騰出,彷彿這紙醉⾦迷的富貴⽣活不消⽚刻也會像海市蜃樓⼀般,消融於萬頃蒼茫之中,其中的利益糾葛、愛恨情仇也會跟著消失滅去。
兩⼈在湖岸邊靜坐了半晌,不知為何,平⽇話多的他卻⼀⾔不發,只是凝然注視著她,再無先前純然、毫無雜念的⼼緒了。
思緒觸及柳樹間的情事,兩⼈偷眼互相打量,他的⽬光遞過來,是⼀種從未⾒過的神情,望得她的臉發燒發燙,像喝了烈酒⼀般,⼼神波蕩,完全亂了分⼨。
啊!這是⼀個無⼈之島,若是他無法⾃持的話,她不就陷⼊了絕境。
她不由得羞澀地低下頭來,無法坦然地⾯對他。她正彷徨無措之中,腦海中卻出現了⼀個⼈影,正是那⼈。
出⾨時,那⼈並沒有挽留她。
轉念⾄此,更令她彷徨不安了,便陷⼊⼀陣茫然之中。
她遏⽌著⼼中狂亂的思緒,故作鎮靜,淡然地看著他,兩⼈視線膠纏了⼀會兒。她只覺在兩⼈之間所漫開的⼀汪沉靜的碧⽔中,洶湧地流動著⼀股暗潮,在他那碧綠的瞳孔之中,藏有太多的渴望和迷戀。
⼀種愛情以外的東西,是那彼岸的權勢與富貴?
他的眼神似乎能夠催情,能夠控制⼈的意志,讓⼈莫名地陷⼊其中。
她懸崖勒⾺,猛然轉醒,轉瞬間她明⽩了,此時他所表露出來的渴望,是男⼈對⼥⼈⾁體上的渴望,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雖然閉上了眼睛,看不到了他那⼀雙催情的眼,但仍能感受到他的⽬光輕撫著她薄弱的⾝⼦,⼀雙透視眼像似⼀雙愛撫⾁體的⼿,她⼼裡不由⾃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往⽊屋的⽅向望去。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不安的神⾊,遂提議︰「夜晚時,在這⼭⽔圍繞之中,躺在⽊屋裏看天窗上的滿天星⽃,說有多美就有多美!我們⼀起上去⽊屋裏頭瞧瞧好嗎?」
她察覺到他那曖昧催情的眼神,⼼突突地⼀跳,頓覺不妙,當然不會傻到跟他上去⽊屋,於是想説點話來填補這沉默、這空缺、這曖昧、這尷尬,引開他⼼中的意圖,打斷他浮現腦中的念頭。
「你怎麽知道這裡有座⼩島?從霍亨堡並看不到這座島。」
他的視線悠然神往地轉向彼岸,「我從⼩就熟稔霍亨堡周圍的環境,特別喜歡這⼀個 景,站在⽊屋的平臺上放眼望去,越過這⼀⽚浩瀚的⽔域,遙望遠遠的霍亨堡,有⼀種讓⼈擁有天下的感覺。」
「那麽,你爲何要帶我來這裏?」
他深邃的兩眼看起來像是⼀泓深潭般,讓⼈有著望不⾒底的⼼慌,只聽他定定地說,
「雖然妳是霍亨堡的⼥主⼈,但有很多事情,妳卻⾝在其中⽽不⾃知,我想,有些事情要從遠處來看,才能看得更清楚。」
這讓她的⼼跳加速到極點,她以聽不⾒的微弱聲⾳,模糊地呢喃著「霍亨堡」,原來,他真正意屬的是霍亨堡,如今他帶她來到這裏,不就是要她看清這⼀個事實嗎?
「從⽉夜泛⾈的那⼀夜起,我對妳可説是⼀⾒鍾情,⽇⽇夜夜無法將妳忘懷,那⼀夜妳真像是⼀個從⽉中⾛出來的紫⾐仙⼦,美得令⼈屏息,雖説在⽉光下,看得不真切,但是隔⽇鏡廳中⼀⾝雪⽩的妳純潔無暇,⼣陽西下中染著彩霞的妳簡直無與倫⽐,⽽桃樹下杏⿈⾊的妳雖沒有⽉光和霞光的妝點,典雅淨素並沒有令⼈失望。更難能可貴的是,妳完全沒有貴族⼥⼦的驕奢跋扈,真實⾃然、平易近⼈。」
她動容了,世間沒有⼀個⼥⼦能夠抗拒這樣的告⽩。
聽了輕輕款款的甜⾔軟語之後,她便將視線遙望著遠處的霍亨堡,想將這⼀切看得更爲真切些。迷離恍惚中,⼀個⼈影從霍亨堡涉⽔⽽來,悄無聲息地⾛進她的⼼頭。
瞬即,他伸⼿拎起她的芊芊⽟⼿,她連忙使勁地將⼿從他的⼿⼼抽離,他的掌⼼反扣⽽捂得更緊了,她便本能地將⾃⼰坐的位置離他遠⼀點,他察覺到她的抗拒,則曖昧地嗤笑起來了。
他便反⼿⼀拉,反⽽將她拉得更近更緊了,進⽽團團地摟住了她的⾝⼦。
她不覺驚呼,他不容她出聲分説,⼜是如絲如縷纏繞不絕的吻,在迷離糾葛之下,完全不給她思索的機會,完全不給她任何逆轉的餘地,恍若她愛他是理所當然。她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分辨,不需要感受,只需要接受,他更不需要詢問,不需要徵求許可同意,這男⼈對於他要做的事情,要得到的⼈,都有⼗⾜的把握,由不得她有半點遲疑,因爲他是神所揀選恩待的雅各*啊!
這種性格的形成無不與他的⾝份有關,向來只有他⼈服從於他的意志,他⽣來便是梅根堡繼承⼈,天⽣命定,不需要去爭取便能擁有,在他眼中看來,予取予求是理所當然。
⽽他喜歡她,得到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遑多論。
在百忙之際,他卻說了⼀句話,「我帶妳來這裏,就是要讓妳看清楚⼀個事實……」 若不是接下來的這句話,或許她會徹底地⾂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全然沉浸在這⼀份濃烈的愛之中,放下她⼼頭上的⼈影,「……我今天就是要清楚明⽩地告訴妳,他⺟親出⾝於拿破崙家族,妳說,他們⺟⼦將來會站在萊茵河的哪⼀岸,是左岸還是右岸?妳是霍亨堡的⼥主⼈,應該很清楚,妳⾃⼰應該站在哪⼀邊。」
那⼈親法,這⼈親普,⽽她⺟家亞爾薩斯剛好夾在兩者之間,是俎上⿂⾁,像枚棋⼦,任由⼈擺來擺去。
在就在他向她告⽩的時候,卻要提到那⼈,分明要提醒她,不要忘記那⼈麽?這樣⼀來,反⽽令她無法坦然地接受他的愛。
她做了掙扎與閃避,試圖擺脫他的漫天漫地的吻,他有⼒的⼿更加緊緊地摟住她纖細的腰,不會因為她的抵禦⽽有任何的遲疑和滯緩,相反地,這反⽽讓他更加確信了這⼀切。
她⼼中滋味複雜難受,顯然,戰事將即,他躊躇滿志,勢在必得,那麽,那⼈呢?他要將那⼈放置在何地?她能夠棄那⼈於不顧嗎?
那⼈,正是她⼼頭上的⼈影啊!
* 神所揀選恩待的雅各,援引⾃羅⾺書 3:19︰「雅各是我所愛的,以掃是我所惡的。」
❀此短篇⼩説是〖戴珍珠⽿環的⼥孩〗之續集,欲知前情者,請點閱『戴珍珠⽿環的⼥孩』與姐妹作『琉森湖畔邂逅相逢』。
阿拉伯茶
序⾔
不知經過多少時⾠,夜已深,我擱下⼿上的書,望著牆上的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低沉⽽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與約書亞剛在⼀起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森林河⾕裏⼀處⼤房⼦,夜間總是傳來⼀陣陣貓頭鷹的鳴叫聲,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淒涼。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來,⾬勢之⼤,前所未⾒。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之⼈了喲!⼼裏極為掛念約書亞,這麽⼤的⾬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意識到外⾯院⼦裏有⾞燈熄滅。呤呤!隔著⾬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汽像是⼀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世界裏,外⾯的⼈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敲⾨⼤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是在沙發上盹著了,便竭⼒定了⼀定神,起⾝開了⾨。
迎⾯⽽來的⼈,也不⾔語,新沙發都沒瞧上⼀眼,徑⾃⾛⼊内間浴室。我夜夜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親⾄遠夫妻,⼼中嘲笑起⾃⼰,古今如夢,我和他⼜何曾夢覺?
阿拉伯茶是 『傑克森湖』 的續集,兩篇短篇可分開看,亦可合在⼀起看。
兩篇寫的都是,⼈初到美國時的感受與回憶,寫的是⾄親⾄遠的夫妻之情。虛實交錯的散⽂體⼩説,既寫虛構情節,⼜寫實際⼈⽣的際遇與感觸。
這兩篇短篇創作於⼀年前,歐洲肺炎爆發之時,學校關⾨,孩⼦賦閑在家。在禁閉中,我嘗試從事⽂學創作,所產⽣的作品。未料,⼀年過去了,肺炎還在持續之中,毫無減緩,看來是得寫下去了。
一
塔城的居⺠像是有意藏住⼼事似的,住家⼤都蓋在蓊蓊鬱鬱的樹林裏,藏藏掖掖的。在暑氣蒸天的夏⽇裏,陰涼散熱極爲要緊,樹蔭擋住⼤毒的⽇頭,微⾵颯然⽽⾄,吹⼊林中,舒爽宜⼈;樹影扶疏,搖曳在⾵中,給⼈⼀種極爲隱秘的感覺。
「神隱」是此地最重要的⽣活形態,樹林隔離塵囂,⼈與⼤⾃然融為⼀體,「天⼈合⼀」成爲重要的⽣活哲學。
塔城的購物商場只有⼀個,這幾年因爲遭逢網購,百貨業蕭條,慘淡經營之下,關閉了⼀個,另⼀個幸⽽帶著州⻑的名號,苟延殘喘著,如今⼜遇上了肺炎,前途黯淡。這裏基本上沒有歐洲那種妝點歷史痕跡的繁華商店街,沒有精品店聚集的⾏⼈步道區,州政府前⼀⽚荒蕪寂寥,偶爾有旅⼈駐⾜。
您若是耐不住荒郊的寂寥,塔城是住不⻑久的。
塔城還有個奇特的現象,州政府官要的宅邸是蓋在荒⼭野地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圓⼗⾥沒有⼈烟。
有⼀次與約書亞應邀出席宴會,我因⽽有機會⼀窺美國上流社會的⽣活。然⽽,讓⼈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晚宴上的⾐香鬢影,香檳美酒,⽽是滿天繁星閃爍的星空,荒郊沒有光害,星星顯得特別明亮,⼀⾒令⼈畢⽣難忘。
良禽擇⽊,難道這些達官貴⼈是爲了星空⽽擇居此地?
雪梨⼈追求遼闊的海域,法國⼈追求極品的藝術,⽇本⼈追求鬧中的寧靜和諧,⿊森林⼈追求赫曼赫賽式的流浪靈魂,⽽美國⼈只單純追求這⼀⽚星空?
星空,遙遠不可及,從中去看美國⼈的⺠族性的⼀點端倪,也是我的謬論。
政要爲了躲避狗仔神隱於叢林之中,這我可以理解,但平⺠⽼百姓亦如是,就令⼈費解了。美國⼈⾃⼰是說,他們重視⽣活隱私。然⽽吊詭的是,這裏的建築格局⼤都⽞關客廳厨房飯廳連成⼀氣,所謂美式開放式厨房,⾨⼀開就是⼤剌剌的⼾外,連庭院都沒有圍牆,吃飯時還能聽⾒外頭騷動的聲響,⼀點都不隱蔽。
德式建築則不同,德式住家⼤⾨後⾯,往往是⼀道⼜⼀道的⾨,進⼊⾨廳⼜要⾛過⽞關
⾛道樓梯間,這中間往往得開好幾道⾨,才能⾛到客廳,德國⼈要拿這麽多道⾨來保護隱 私。然⽽,佛州因爲氣候炎熱的關係,居住空間⼤多以開放式格局居多,要通⾵⼜要兼顧隱匿,反⽽給⼈⼀種想藏⼜藏不住的感覺。
我們住的這棟房⼦也是蓋在湖邊上的樹林裏,初次進家⾨時,搶⼊眼簾的便是挑⾼的落地窗,豪邁地將豐潤的綠意攬進屋内,在進⾨的那⼀霎那,我深深地被這綠給震住了,内⼼澎湃不已。望向窗外,綠意不絕,落葉繽紛,乍看之下,仿佛屋内下起了綠⾊的⾬,令⼈屏息。
⾃⼰則變成⼀根驀然回⾸的鹽柱,釘死在這綠⾊世界裏,啞然無⾔。
我讓約書亞帶著兩個孩⼦去看他們的遊戲間,獨倚⻑窗,席地⽽坐,在落地窗前,望著那參天的樹⽊,直直地拔地⽽起,幽幽森森的,望不⾒天頂。那些樹的枝椏上,皆飄著⻑鬚般的寄⽣植物,Kutsu。來⾃⽇本,有著⽇⽂名稱,卻在佛羅⾥達泛濫成災,破壞⽣態,但這些寄⽣植物在我眼中卻有無盡的飄逸浪漫。
⽣平從未⾒過這麽⾼⼤的樹⽊,不知是給突如其來的氣氛所懾住了,還是被那種⾼的氣勢給折服了,還是想在這⼤樹上找到什麽答案,久久,久久,我才回到了現實世界,感覺到
⾃⼰⼼還在跳,知覺到⾃⼰還活著,半晌之後,才有了篤實的感覺,便下定了決⼼要跟這些樹⽊⽐鄰⽽居。
這間充滿綠意的⾨廳⼗分寬敞,樓梯緣著牆壁攀延上去,天花板垂掛著⼀盞⽔晶吊燈,吊燈下⾯正對著⼀架⿊⾊的平臺鋼琴。從樓梯上看下去,⿊⾊鋼琴宛若被綠樹團團擁簇著,挑⾼的空間共鳴效果特別好,⼼裏不禁讚嘆起來,約書亞也有⼼思縝密的時候。
在意境這麽美的空間裏,彈琴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不禁動念,打開琴蓋,動⼈的樂章滑過我的指尖,感覺是,⾮常地幸福……
在這飄著⻑鬚的樹林裏,帶著奇幻電影魔戒的神秘感,我卻彈起輕快的⼩狗圓舞曲。 蕭邦?感覺不合時宜。管他的,我豪爽地做我⾃⼰,做⾳樂的主⼈,我彈我的琴,世界唱他們的歌,就算荒腔⾛調,跟不上世界的拍⼦,那⼜與誰相⼲呢?
琴聲挑動了⾵,⼀⽚樹海細細簌簌如潮般地湧來,俱懷逸興壯思⾶,⼤⾃然帶來靈感、帶來⽣氣、帶來柔情蜜意;落葉爲我的琴聲翩翩起舞,⼤樹的⻑鬚為我的琴聲⽽顫動飄逸、花園裏的落花爲我的琴聲⽽⼼碎、它們皆爲我憔悴……
異時對,⿈樓夜景,為余浩嘆。
我⼼底笑了起來,就算⾛調了,那⼜有什麽要緊的呢?
⼆
⼀⽇午後,我彈著鋼琴,為⼩徹與芙⼦奏上催眠曲,撫慰孩⼦們因遷居⽽不安的情緒。
正沉醉在琴聲當中,不意⾨鈴突然嘎⼀聲響了。這⼀聲⾨鈴,感覺像是憑空接到來⾃天上的電話,牽動全⾝的神經,我整個⼈跳了起來,震撼不⼩。往常,⾨鈴響原本是⼀件稀鬆平常的是,但是對⼀個初到塔城,連電話都不知道該打給誰的⼈來説,卻是⼀件稀罕的事。
美國的房⼦沒有那⼀道道的⾨,只消凝⼼靜聽,便可以聽到外⾯的動靜。⼼中正納悶 著,會是誰呢?果不其然,我聽到⾨外有⼈聲,似乎是兩個⼈,不知在說些什麽,有⼀個熟悉的聲⾳仿佛是我聽過的。
我惶惶然開啓了⼀線⾨縫,往外瞧⾒影影綽綽的⼈影中,澄明的⽇光下站著兩個⼈,好不容易認清了來⼈的臉孔,不禁驚呼叫道︰「啊!約拿單是你呀!你好!」
開啓⼤⾨之後,便看到約拿單⼿裏拎著⼀隻⼯具箱,後⾯跟著⼀位⾼⼤的⾦髮美男⼦。美男⼦抱著⼀隻紙箱⼦,踮著脚尖和我照⾯,以笑臉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是以利亞。」
我⼼中動念著︰「以利亞!」光從名字就可以斷定,來⼈是約拿單的查經弟兄。
「舒曼教授委托我去沃爾瑪取家俱,我們這是送傢俱來了。」這時我才想起,前些⽇⼦在網上訂購了⼀批傢俱,在指定的沃爾瑪即可取貨。
然,約書亞總是如此忙碌……
塔城氣候炎熱,忽覺⾃⼰⾝上只穿著⼀套⽔⾊的寬鬆⾐褲,外罩細⽩紗及地廣袖外⾐,披頭散髮,實在不宜⾯客。開⾨讓他們進⾨之後,便逕⾃⾛⼊内間更⾐去了。
我將亂髮⾼⾼挽起,隨意插上⼀⽀點翠的釵頭鳳,胸前戴著在雪梨購得的⼀顆紫⾊澳寶項鏈。換上⼀套淡紫⾊⽂藝復興式的⾼腰⿑胸⻑⾐,胸下束著⼀條紫紅乳⽩兩⾊絲綢帶,腰際懸掛著⼀串交纏著紅⽟的絡⼦,掖著⼀縷隨⾵飄逸的⽩絲帶。
正如我在機場所觀察到的,在此地,⻑⾐的裝束不但能傾城傾國,在這種氣候中也是極爲清涼透氣的。
更⾐時,外間傳來拆封紙箱的聲⾳,紙箱、保麗⿓、電鑽機……
兩個⼩時之後,原本空蕩的家,客廳就有了沙發、茶⼏櫃、書櫃,厨房的中島有了⾼脚椅,飯廳就有了⼀組餐桌……
他倆忙他們的,我更⾐完畢之後,旋即在厨房準備⼩點⼼,⼼下琢磨著是該沏⼀壺咖 啡?還是⼀壺凍頂烏⿓茶?還是費點⼼思為每⼀個⼈都研磨⼀杯抹茶?茶點⼜該配什麽呢?
憶及初次與約拿單⾒⾯時,他曾經提到阿拉伯。啊!阿拉伯!於是翻箱倒櫃盤點了⼀下
⾷材,⼼下便有了計較。
等他們組好了嬰兒床時,我偷偷地⾛到遊戲間,察看原本睡在地毯上的兩個⼩寶⾙,果然外間的響聲早就把他們給驚動了,⼆⼈悶聲不響地坐在地毯上把玩著⾃⼰⼼愛的玩具,兩個⼩⿁頭柔順得宛如天使。
我就讓約拿單他們把傢俱搬了進來。兩個⼩傢夥⼀看⾃⼰有了⼩床,興奮地繞著兩個叔叔團團轉,炫耀著⾃⼰的玩具,要與叔叔分享,還各攀上⼀個叔叔,⼀個騎在背上,⼀個緊抓著⼿臂蕩鞦韆。
⼤⿁⼩⿁互相纏⾾⼀番之後,收⼯具、拆紙箱、吸地毯、收拾殘局,最令這兩個⼩⿁興奮的是,⼤⼑闊斧地肢解那些⼤箱⼦。
傢俱⼀⼀定位之後,我先把孩⼦抱到⾼脚椅上,給了他們⼀⼈⼀塊蛋糕。再把我剛做好的點⼼擺放在中島上,並擺設了⼀瓶切花。是今早從花園裏剪來的,⼀種看似牡丹芍藥的花朵,德國⼈稱為降靈玫瑰(Pfingstrose),⼤概是盛開於降靈節前後,才得此花名,是我和約書亞都極爲喜愛的花種。
慌亂地忙了⼀陣,才佈置妥當,等⼤家坐定後,我才開始倒茶。綠澄澄的茶湯注⼊青紋
⽩瓷的茶碗中,茶碗碟⼦上繪著⼀隻悠然的青⾊孔雀,上放著兩三朵茉莉花,芳香四溢。汲⼀⼝茶,味道極爲清爽,沁⼈⼼脾。
約拿單俯⾸品茶時,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讚道︰「好清涼的味道,熱熱的茶卻很消暑,妳怎麽會煮阿拉伯茶的?」
我笑著回答說︰「以前住在巴黎時,恰巧住在伊斯蘭博物館附近,那裏有個清真寺,時常去那裏喝阿拉伯茶。離開巴黎之後,想念這個味道,拿台灣的凍頂烏⿓配新鮮的薄荷葉試試,味道還不輸給阿拉伯茶。你既然想去阿拉伯,必定鍾情於阿拉伯的吃⾷,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約拿單卻開玩笑地説︰「美國漢堡三明治全世界無⼈能抗拒,否則速⾷業怎會如此興旺?以前在黎巴嫩做短宣時,覺得那裏的Falafel和Tabouli,的確不錯吃,但總⽐不上塔城的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和摩摩披薩。」
説著説著,睇了以利亞⼀眼,兩⼈相視⼀笑,以利亞卻促狹地說︰「鱷⿂甜不辣和⽣蠔漢堡也不錯吃!改天我們請妳吃吧!」
兩個⼈看看我的臉上的反應,嗤嗤地偷笑著,想必是塔城地⽅特⾊⼩吃,他們算準了我肯定沒吃過,故意説出來爲難我這個新來的外國⼈。鱷⿂甜不辣、⽣蠔漢堡、青蘋果藍起司漢堡嘛……聽起來的確不怎麽可⼝。
但⼜想到,⾃⼰初到雪梨之時,也很排斥袋⿏⾁,可愛的袋⿏,可憐的袋⿏,可⼝的袋⿏,這三種概念在我腦中似乎無法凑在⼀起。但後來還不是嗜⾷袋⿏漢堡,⼈啊!⼊境總是要隨俗的。
約拿單接著問︰「這道阿拉伯點⼼也是妳⾃⼰做的?好好吃哦!看來做⼯挺複雜,⼀定花不少時間。」
他們不知道這是⼀⼩時之内就能做出的速⾷點⼼,我看他們兩個吃得讚不絕⼝,果然是喜歡甜⾷的美國⼈,嘴⾓抿著笑,便説︰「巴黎中東⼈多,經常能吃到中東⾷物,這也是我在巴黎吃過之後,⾃⼰依樣畫葫蘆揣摩做出來的,看起來考究,其實做⼯很簡單。」
「也只不過是在烤盤上鋪⼀層製作提拉⽶蘇的⻑指餅乾,撒上⼀層核桃杏仁堅果碎粒,混上切細的阿拉伯沙棗,以⾜量的奶油和椰⼦油加熱混合均匀,最後兌些蜂蜜,在整鍋流質物未凝固之前,倒⼊餅乾核果中。略微凝固之後,⽤擀麵棍壓平整,最後灑上椰⼦粉,靜置於冰箱中,待凝固後,取出切塊。我再⽤⼩餅乾模型,直接壓出各⾊形狀,並沒有切塊,最後綴上巧克⼒⽚與⾃製果醬,就精緻好看了。切忌使⽤糖霜⾊素裝飾,那樣太過甜膩,沙棗本⾝的甜度就⾜夠了。美式甜點⼤多都加上五顔六⾊的糖霜,顔⾊過於鮮艷,反⽽讓⼈沒有⾷欲……」我略略解釋了做法之後,若無其事地啜了⼀⼝茶。
以利亞卻未料到,約拿單只是隨⼝⼀問,卻引來我這麽⼀⼤串的解說。他在⼀旁掂掂吃三碗公,眼看著⼀⼤盤點⼼就快被他掃光了,我只好挽起⾐袖,⾛進厨房,祭出巧克⼒庫 存。
論起巧克⼒,最好吃的莫過於莫扎特巧克⼒與瑞⼠Läderach⼿⼯巧克⼒,⽐利時巧克⼒裹著可可粉也不錯吃。瑞⼠Läderach⼿⼯巧克⼒,在衆多⼝味之中,我酷愛辣椒覆盆⼦⼀ 款,甜甜辣辣的,加上覆盆⼦的果酸味,味道甚是獨特。
在⾶來美國之前,我提前⼀個星期去蘇黎世等⾶機,順便探望閨蜜,在蘇黎世採購了不少的⼿⼯巧克⼒,Läderach的巧克⼒則是連可可⾖都是⼿⼯磨製,讓⼈吃的到純⼿⼯的滋味。⽽在塔城,除了⾦莎之外,若不是專程⾶去紐約,是吃不到歐洲巧克⼒的。我⽼早就聽説美國本⼟的巧克⼒太甜太膩,失去可可的香濃,遂多買了⼀些帶來美國。
兩個⼈⼀⾒我貢出聞名的莫扎特巧克⼒,訝然於我的有備⽽來!這可是私房點⼼,平⽇吃不到的,⼤男孩都興奮起來了,⼩傢夥看到⾃⼰最⼼愛的巧克⼒,更是雀躍不已。
看到這兩個⼈悠然享受的神情,像是識貨的樣⼦,細細問起來,原來兩個⼈都去過德國,鍾愛莫扎特巧克⼒。
尤其是以利亞,家住亞特蘭⼤,亞特蘭⼤是達美航空公司的總部,沒事就坐⾶機到德國法蘭克福逛⼀逛,⽴志⼤學畢業之後,要進⼊空軍官校當⾶⾏員,⽬前在航空公司兼差,操作訂票系統。把⾶機當成⽕⾞坐,果然聰明,在美國沒有⽕⾞,想要旅⾏就得熟悉機票的⾏銷⽅式,他倒也是⼀個挺務實的⼈。
三
吃喝完畢,兩個⼤男孩深陷沙發裏⾯,圖個舒適與⾃在。客廳的落地窗外,便是傑克森湖了,湖⾯光波粼粼、⽔⿃戲⽔、好⼭好⽔全部⼀覽無遺。
趁著⼤家正欣賞這旖旎的湖光⼭⾊之際,我從厨房的抽屜裏拿出⼀⼩叠阿拉伯書法,其實⽼早就準備好了,只待適當的時機擺到約拿單⾯前︰「這是我的謝禮,感謝你們今天來幫忙嘍!」以利亞⼀看這謝禮不過是幾張紙,⼤概覺得我這個草包⾏事太過無厘頭!
然⽽,約拿單看了⼀眼便明⽩,慎重地拿起⼀張,嘰⾥呱啦念出⼀串阿拉伯⽂,接著熟練地翻譯出︰「復活在我,⽣命也在我,信我的⼈,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正是我那天在⾞裏⾯所聽到約翰福⾳。
他睜⼤了眼睛,問我這是打哪裏來的?
我⼀⾯把碗盤茶具收進洗碗機裏,⼀⾯解釋道︰「我認識⼀位曾經在黎巴嫩傳教的德國 傳教⼠,名叫Wassermann,這些作品出⾃他的⼿筆,他把聖經的經⽂以阿拉伯書法寫下,分送給阿拉伯⼈。利⽤阿拉伯書法藝術來傳播神的話語,⽐印刷出來⽂字更能感動阿拉伯⼈的⼼呢!」説完後,不禁思索著,不知道中國書法是否也有異曲同⼯之妙?
他聽完我的解釋就問道︰「Wassermann是⼟⽣⼟⻑的德國⼈?」
「⽣⻑於黎巴嫩,⽗⺟皆是德國⼈,⺟親那⼀⽅則是早期移⺠以⾊列的德國⼈,他⾃幼跟著⽗⺟在黎巴嫩傳教多年,直到青少年時期,才返回德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眼中帶著欣羡的神情說︰「哇!不是純粹在阿拉伯⽂化裏成⻑的⼈,沒有受到伊斯蘭教的熏陶,卻能寫出這樣好字,的確令⼈贊嘆!」這些猶如密碼般的⽂字到底寫得好不好,我實在無從判斷,但光看作品,直覺上,就讓⼈覺得寫的⼈很了不起。
接機那⼀天,約拿單願意告訴我這個初次⾒⾯的陌⽣⼈,仿佛傾訴⼼事般地告訴我,畢業之後要跟著無國界醫⽣去阿拉伯⾏醫傳教,對於他的真誠無妄,我很受感動,雖然我潑他⼀盆冷⽔,他也不在意,⾜⾒⼤⼈⼤量,不是⼩⼼眼的⼈。
我們⾮親⾮故,當時他願意來接機,今⽇願意送來⼀⾞的傢俱,⼈如其名,正如聖經裏充滿正義感的約拿單啊!約拿單,⼤衛的朋友,掃羅王的兒⼦,與⼤衛本無深交,卻義無反顧地幫著⽗親所厭棄的⼤衛。
我還能不被感動嗎?「投我以⽊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爲好。」只有他能瞭解到,這幾張紙⽐得上瓊瑤。
兩個⼤男孩和兩個⼩⼩孩玩了⼀會兒,就要離去,離去前⼜提到週三查經聚會之事。讓我帶著兩個⼩⼩孩,和⼀群⼤學⽣混在⼀起?留學⽣涯對我來説,已是遠逝的青春,如今要我以家庭主婦的⾝份去查經?但話⼜説回來,美國醫學院必須是⼤學畢業後才能就讀,有些學⽣也成家⽴業了,算不上是處於青澀年齡中的⼤學⽣。
看著⻑窗外⾊彩繽紛的晚霞紛紛黯然失⾊,夜幕低垂。
明⽉如霜,好⾵如⽔,清景無限。
晚餐時我和兩個孩⼦隨意吃點⽕腿起司焗飯,芙⼦吃飯時不盡如意,哭鬧不休,我抱著搖著,好不容易才哄她⼊睡。⼩徹則是個很懂事的孩⼦,⾃⼰早早就躺在舒適的新床上,拿著⼀本本繪本認真看著。終於等到兩個娃,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安然⼊眠,我便回到厨房收拾碗盤。
環顧四壁,原本空空洞洞的客廳多了⼀組舒適的沙發,越來越有家的感覺了,捻上桌燈,淡⿈的燈光營造了⼀種溫馨的氣氛。然⽽,約書亞卻遲遲未歸。
我掀起琴蓋,在萬盞燈的夜裏,桌上孤燈有著訴說不完的孤寂與蒼涼;在⼀瀉溫柔的⽉光裏,我的琴聲是那滴不盡的相思⾎淚;我請來了狐狸和貓頭鷹來聽我彈奏⽉光曲,沒有聽衆、沒有掌聲、沒有華麗的霓裳⽻⾐,只為他⽽彈。不管調⼦是否太過陰柔、太過悲涼、是當笑、還是當哭,誰説⼀切不是遂⼼如意,卻也都是⼼⽢情願。琴聲背後的故事早就已經沒有⼈在意了,只有個我孤⾝⼀⼈坐在⿊⽩鍵盤前,彈著⼈⽣的奏鳴曲,道盡⼀個無名⼥⼦的悲涼。
寂寞無⼈⾒。
彈了⼀會兒的琴,上網看了幾則肺炎的新聞,戲劇化的發展彷彿與⾃⼰的⽣活毫無交 集。索性蓋上電腦,隨意拿起擺在書架上的赫曼赫塞詩集《孤獨者之歌》,躺在沙發上咀嚼著。這本書讓不諳德語的我,從中萃取隻字⽚語⾔,淡淡的哀愁,像是抒情,像是警⼼,陪伴著我渡過⿊森林中的青春歲⽉……
不知經過多少時⾠,夜已深,我擱下⼿上的書,望著牆上的時鐘,約書亞還未歸來。遠處貓頭鷹嗚嗚地叫著,聲⾳低沉⽽縹緲,像斷斷續續不成調的簫聲,恍惚是回到多年前,我與約書亞剛在⼀起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森林河⾕裏⼀處⼤房⼦,夜間總是傳來⼀陣陣貓頭鷹的鳴叫聲,嗚嗚咽咽像是哭聲,在清冷的冬夜裏聽起來特別淒涼。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
在仔細聆聽貓頭鷹之際,忽地漫天匝地下起滂沱⼤⾬來,⾬勢之⼤,前所未⾒。我瞪眼看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點,唉!連上天也有那麽多灑不完的傷⼼淚,那天底下就沒有所謂的傷⼼之⼈了喲!⼼裏極為掛念約書亞,這麽⼤的⾬勢讓我感到彷徨不安。
朦朧中,我似乎意識到外⾯院⼦裏有⾞燈熄滅。呤呤!隔著⾬淋淋的玻璃窗,團團⽔汽像是⼀層層無形的玻璃罩,把我關在這個⼩世界裏,外⾯的⼈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來,我似乎是魘住了。咚咚!直到有⼈敲⾨⼤喊,我才猛然醒過來,猜著是約書亞回來了,難道⾃⼰是在沙發上盹著了,便竭⼒定了⼀定神,起⾝開了⾨。
迎⾯⽽來的⼈,也不⾔語,新沙發都沒瞧上⼀眼,徑⾃⾛⼊内間浴室。我夜夜等待的約書亞與真正的約書亞,根本是兩個⼈。
⾄親⾄遠夫妻,⼼中不覺嘲笑起⾃⼰,古今如夢,我與他⼜何曾夢覺?
[1] 明⽉如霜,好⾵如⽔,清景無限。寂寞無⼈⾒。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園⾏遍。古今如夢,何曾夢覺。異時對,⿈樓夜景,為余浩嘆。這些詞句出⾃蘇軾『永遇樂』。
[2]「復活在我,⽣命也在我,信我的⼈,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出⾃《約翰福⾳11:25》。
本⽂是《傑克森湖》之續集,欲知前情者,請點閱︰『傑克森湖』。
傑克森湖
登陸美國的那⼀天,是個⾮常晴朗的⽇⼦,那⼀天我從陰沉憂鬱的歐洲⾶到⽣氣蓬勃的新⼤陸,⼀⼿抱著襁褓中的芙⼦,⼀⼿牽著三歲的徹⼦,孑然⼀⾝地站在空曠的機場⼤廳 裡,等候著良⼈的到來。惶然環顧四周、搜尋他的⾝影、盼著他出現,⼀個⼈帶著兩個⼩⼩孩勇闖異國,⼼中⼗分地忐忑不安。
視線四處亂晃的當兒,陡然看⾒落地⻑窗外的停機坪,巨⼤無⽐的機翼攔著⼀⽚無⽐晴好的天空,沒有⼀絲雲彩,藍澄澄的如⼀汪碧海,無波無浪。望向更遙遠的地⽅,便是綿綿不斷、包天裹地的原始叢林,茂密的叢林層層團團裹著塔城這麽⼀座城市,宛如群⼭中拔⽴出⼀座城堡。
踏⼊美國國⼟的第⼀時間,只覺得炫⽬的陽光像銀針般⼀根根刺⼊眼簾,不習慣這麽明亮的天光的我,頓時間扎得睜不開眼。習慣這亮光後,我才看清楚了那機翼後⾯的天空,偶爾有⼤雁成群結隊地⾶過,鴻雁⾼⾶,在古中國可是個節節⾼升的好兆頭,但⼼中浮現的卻是︰「雁字回時⽉滿西樓」,順著這闕⼀剪梅繼續想下去,不料下⾯接的卻是︰「花⾃飄零⽔⾃流」。
頓時,莫名的愁緒湧上⼼頭,這闕詞説的好像是,我和約書亞夫妻多年,外表看似亦步亦趨,並肩並⾏,説穿了卻是,⽔與花各⾃漂流、各過各的、各不相⼲。秦時明⽉漢時關,美國天空中國情緒,中國的愁緒⼀點都不應景啊。
停機坪的另⼀端就是機場⼤廳的出⼝了,看⾒機場⾨外整整⿑⿑地排列著專送旅⼈的轎⾞,美國⼈凡事偏愛⼤型豪邁,與歐洲的⼩家碧⽟有所不同,與⽇本的玲瓏精巧更是⾵格迥異。⼤廳内外所有⼈的臉上都掛著興⾼采烈的神情,好像不許⼈憂傷,不許⼈悲涼,⼈⼈皆努⼒維持著繁榮景象,努⼒維持那樂觀主義的熱度。
離德時外⾯還飄著雪,帶著⼀⾝冷來到了南國,原本全⾝上下裹著厚重的冬⾐,看到天際間⾼⾶的鴻雁,暗驚美南卻已是春意盎然,候⿃歸來的時節。我抱著無⽤的⼤⾐和來⾃各地的旅⼈站在⼀起,⿊壓壓⼀群⼈,趁機審視了⼀下美國佳麗,無論是綠肥紅瘦,⼈⼈臉上都化上精緻的妝,嫩臉修蛾,粉香撲⿐,很少素顔朝天的。
放眼望去,有⼈⼀⾝淺綠染雲絲⻑⾐,有⼈⼀⾝紫衫罩⽩紗,有⼈頭上⼤⽅地簪著⼀朵新摘的⽩玫瑰,有⼈⻑髮挽著⼀⽀⾦⾊鑽⽯簪,綴著珍珠串像是⼀把流蘇,有⼈⼀⾝玫瑰紫浮⽔印紋的廣袖⻑衫,⽿上的紅寶⽿墜⼀閃⼀閃地晃動,搖曳⽣姿,⽬不暇給,好不熱鬧。
微⾵⼀起,流蘇搖擺,各⾊⻑⾐廣袖隨⾵飄逸,仿佛是古代仕⼥⼀個個地從畫中⾛了出來似地,⾛⼊美南酷熱的叢林之中,⾛⼊蚊蟲鰐⿂肆虐的沼澤之地,⾛⼈⼤汗淋漓的艷陽之下,華服佳麗與原始叢林,此種不對稱的氛圍,讓⼈⼼中升起⼀種奇異的感覺。
同樣是⽩種⼈,美國⼥⼦與德國⼥⼦在裝扮上,⾵格完全不同。德國⼥⼈終⽇素顏朝天的多,有打扮的也只是臉上薄施粉黛,⼈⼈更是清⼀⾊的⽜仔⻑褲與暗⾊⾵⾐,在冷颼颼的雪國裏,這種打扮是最保暖最舒適不過的了。不知是否是因爲美南酷熱,這裏的⼥⼦⼤都⼀⾝飄逸、⻑⾐及地,無論剪裁還是⾊調皆浪漫惹眼,讓⼈有著美國⼈以晚禮服為居家服的錯覺。更奇特的是,在這叢林裏⼈⼈皆踩著⾼跟鞋,讓⾝材顯得更⾼挑更修⻑更加嫵媚,⾛路時晃動時的姿態,窈窕聘婷,⼗分迷⼈。
這時我遠遠看⾒⼀個⾼⼤的年輕⼈直直地⾛過來,⼿持⼀張照⽚看著,便朝著我笑了,⾛過來時⾯含喜⾊關切問道:「我是約拿單,您是舒曼太太嗎?⼀路可平安?」我⼤概是臉上露著疑狐,讓對⽅⼀連問了三次,才緩緩醒悟過來。
我連忙應聲︰「是的!我是舒曼太太!」顯然是約書亞沒空來接機,拜托同事來了。我拿眼看了⼀下對⽅,那⼈眉宇間充滿青春無懼的神⾊,與外⼦那種精明内斂的氣質完全不 同。不!不是同事,院裏的同事不會⽐他更閒,來的這個⼈還年輕,想必是醫學院裏的實習⽣!
對⽅確認了要接的⼈就是我時,就開始搬動我⾝邊的⾏李,三歲的徹⼦正處於好動的年齡,也不怕⽣,⼩⼩⼈兒⾼興得也要幫忙提⾏李。所有的⾏李搬上推⾞之後,對⽅突然想到什麽,突然冒出⼀句︰「聽舒曼教授說,您這幾天受了⾵寒,我們是否要先去藥妝買點藥 呢?」
果然是委托學⽣來接機,聽到這番話之後我才緩緩起⾝,抱起圓滾滾的芙⼦,⽣澀地說道:「不過是咳嗽了兩聲,快好了,我⾃⼰有帶點藥,勞你費⼼了。」
他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帶著⿎勵的語氣微笑說:「帶著兩個孩⼦,拎著幾箱笨重的⾏李,隻⾝⼀⼈在亞特蘭⼤轉機不容易啊,⾟苦您了。」
⼼想,這個美國⼈⼤概沒⾒過⼀個瘦弱的東⽅⼥⼦,獨⾃抱著⼀雙稚齡的兒⼥,⾵塵僕僕地⾶過⼤西洋,⾝邊⼜堆著⼀堵圍牆般⾼的六⼤件⾏李。聽⾒這⼀番關⼼的話語,我臉上不禁不好意思地染上紅暈,客氣道:「其實,還好啦,沒那麽嚴重。」
原本打算⼀下⾶機就要⼤吐苦⽔的︰哎呀!你都不知道喲,亞特蘭⼤那個⼤得讓⼈⼼慌慌的機場,⼊關時那個超嘮叨超⽩⽬的官員,問什麽超離譜的問題,我的⾏李有沒有放武器呀?有沒有打算在從事美國恐怖活動?根本是存⼼找碴,眼睛沒看到我⼀個是抱著兩個孩⼦的媽,⿈⽪膚⻑得⼀點都不阿拉伯,懷疑恐怖分⼦懷疑到我⾝上來,實在有夠誇張,⾮得讓我打開六⼤件⾏李檢查不可,芙⼦的奶瓶還要經過特殊儀器檢驗,全世界前所未有、超不⼈道的安檢。哎呀!你都不知道喲,我只有兩個⼩時的轉機時間,⼿上抱著兩個嬰兒,叫奧運選⼿來跑,也沒⼈能跑這麽快,光是急都急死⼈了……
⾯對眼前的陌⽣⼈,我⼀肚⼦苦⽔和著淚,只好硬⽣⽣地往肚裏吞回去,⾃知此時吐苦⽔是失⾔失態,加上⼈家是美國⼈,沒胸襟來聽你抱怨美國的反恐政策,便只能絮絮⼀些家常,應對了⼀些不要緊的話,説説美國的艷陽⾼照是如何振奮⼈⼼,⼜怨了⼀會兒,德國的天空和德國⼈的脾氣⼀樣深沉憂鬱。美國⼈果真快⼈快語,⼀掃我⼼中連⽇來的陰霾,雖然
⾃⼰的丈夫⼜缺席了,⼼中縱使有百般不悅,也很快就釋懷了。
從對⽅⼝中得知,約書亞沒能來接機是因爲,昨夜醫院⼀位病患病情突然惡化,今早醫療⼩組決定必須緊急處理……不⽤等他説完,我就明⽩是什麽事讓他耽擱了,頓時兩⼈默默無語,我陷⼊沉思之中。
只聽⾒遠處「哐啷」⼀聲,似有重物翻地的聲響,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抬頭去看,只⾒⼀個⾝穿墨綠制服推著清潔⾞的⼥⼦,似乎不慎撞上了⼀位推著⾏李的妙齡⼥⼦,數件⾏李嘩地散落⼀地,這聲響驚醒了沉思中的我,這時我才留意起這⼩⼩的機場,四處皆有這樣的清潔⼯,⽪膚⿊黝,墨綠的服飾讓他們更顯得⿊壓壓的,更讓⼈看不清五官臉孔,讓⼈看不到他們的思維情緒。
她⼀⼿拎著拖把,⼀⼿扯住清潔⾞,刹住往前衝的⾞,⼝中操著南⽅⿊⼈特有的⼝⾳,讓⼈難以辨認,她似乎正在道歉︰「Madam!」令⼈錯愕的⼀聲︰「夫⼈!」是⼀種帶有階級⾊彩的⽤詞。在⽩種⼈眼中看來,⾃⼰也是有⾊⼈種,⼼中卻瞧不起這樣陋俗,不覺微微地蹙了眉頭,但也不想置喙徒惹是⾮,只得垂下眉⽬,陷⼊沉思之中。
隱隱約約聽到約拿單低聲說道:「我們⾛吧!」他並沒有表⽰什麽,看來,這是件⼈⼈皆習以爲常的事呢。我跟著他朝出⼝⽅向⾛去,那兩⼈的聲⾳變得縹緲⽽空曠,遠遠聽來越來越不真切,嗡嗡地宛如在幻境,或許,我⼼中願那只是⼀個幻境。
美國⿊⼈不論年齡只論膚⾊,⼀律尊稱⽩種⼈為夫⼈,⿈種⼈也包括在内。歐洲⼈對於種族問題相當敏感,在經歷⼆次⼤戰浩劫之後,⼀旦有⼈不慎踩到納粹主義的地雷,誰⼈不⼝誅筆伐,道歉的道歉,辭職的辭職,分⼿的分⼿,絕交的絕交。此時此刻,讓我遇到這麽難堪的陋習,我這才驚覺⾃⼰已經⾝處美南,去過了亞特蘭⼤,踏⾜曾經蓄養⿊奴的國度,種族膚⾊敏感之地。
約拿單開著⼀輛⼤氣的Pick Up,要裝上幾隻⾏李都沒有問題。⼤⾞開出了機場,駛⼊那⽚綿綿不斷的原始叢林裏。沿途燦爛的陽光、綠⾊的叢林、藍⾊晶亮的游泳池、象徵渡假聖地的棕櫚樹,這就是傳説中無限發展無限繁榮的美國。還不時看到⼀汪⼀汪的湖泊,像是有⼈不慎打破了⼀⾯鏡⼦,撒了⼀地,鑲嵌在綠⾊的叢林裏⾯,閃閃發光,像是鑲在⼀襲華服上的鑽⽯,映著閃耀的陽光,燦爛奪⽬。
兩個陌⽣男⼥擠在狹⼩的空間裏,弄得彼此都有點拘謹,約拿單爲了打破這種尷尬的局
⾯,倉惶地開了汽⾞⾳響,那⾳響卻嘰⾥呱啦地説起⽕星⽂,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眼,他連忙解釋道︰「抱歉!我按錯了,這是我來時聽的阿拉伯⽂。」接著⼜往⾳響上按了兩下,像是變魔術⼀般奇妙地響起中⽂,不料正是我所熟悉的經⽂︰「復活在我,⽣命也在我,信我的⼈,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必永遠不死,你信這話嗎……」
我吃驚地問他︰「你是基督徒?你聽得懂中⽂?」他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麽⼀問,淡定地回答說︰「我是基督徒沒錯!但是我不會中⽂。」
既然聽不懂中⽂,那是給誰聽的?我⾺上猜到是怎麽⼀回事,念頭⼀轉︰「你想去阿拉伯傳教,這約翰福⾳是準備給我聽的。」
約拿單⼀雙眼睛登時亮了起來︰「你知道這是約翰福⾳?」
外⼈聽來,我倆像是在參禪,絕對聯想不到阿拉伯⽂和中⽂之間會有什麽關聯,跟約翰福⾳⼜有什麽關係?只有我們兩個才能不費唇⾆就各⾃⼼知肚明。他揚起那張青春無懼的 臉,有點神氣地說︰「實習之後我要加⼊無國界醫⽣,準備去阿拉伯國家傳教。」
「啊!」我在⼼底驚呼⼀聲,同樣的夢我也做過,想不到今天會遇到做同樣夢的⼈。再美的夢,⼈終究會被現實給征服,我就是那個被征服的⼈,或者說我根本不是神所揀選的⼈,偏偏⼼有不⽢,帶著挑釁的⼝氣說︰「你要放下醫界的⾼薪去沙漠裏做無償的⼯作?」
他也不多做辯解,微笑地説︰「妳來我家查經吧!我們每周三聚會,我會去載妳和⼩孩。」
⾏⾞⼤約經過⼀個⼩時之後,約拿單悠悠地說︰「快到了!」我不⾃主地往窗外深深探了⼀眼,想看清楚⾃⼰未來的⽣活空間,陽光、湖泊、森林,不知夜晚是否有成群的蚊⼦來 襲?令⼈印象深刻的是⻑著鬍鬚的⼤樹。鬍鬚?這裏的樹特別⾼⼤,⾼得可以觸及天頂,樹枝上皆披著⼀絲絲⻑⻑的鬍鬚,很像奇幻電影裏⾯的樹⽊,透著⼀股神秘,讓⼈覺得森林裏住著霍⽐⼈。後來才知道那些鬍鬚有個⽇本名字,叫做Kuzu,不需要泥⼟、不需要澆⽔,只需要空氣就能夠存活,掛在樹上就能夠繁衍⽣⻑的寄⽣植物。
⾞正朝著天際邊的⼀⼤⽚亮得像汪洋⼤海的湖泊駛去,暮⾊漸漸低垂,四合的天空⼀半如⼀張滴上墨汁的宣紙,渲染了⼀⽚⿊。另⼀半卻是幻紫流⾦的晚霞,如⼀匹鋪開的七彩織錦,⾦碧輝煌。歸巢的⽩鷗遠看像是綴在織錦上的珍珠,⼀顆顆的玲瓏晶透,令⼈貪看不 已。我們在湖邊尋個⾓落,停靠了⾞,徹⼦芙⼦早已經酣然⼊眠,可愛的神情引得我在香香的臉上親了⼀親。我抓緊孩⼦們沉睡的時機跳下⾞,擁抱這⼀場綺麗的幻景,⼼中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在這樣奇幻迷濛的景⾊之下,樹上懸掛的⻑鬚在⾵裡⼀搖⼀晃,像是⾝不由⼰⼀般, 啊!我正如這些鬍鬚⼀般,無緣無根地來到這裏,也不是我⾃⼰選的。約拿單淡然地指著不遠處⼀群坐落湖邊的新建築説︰「舒曼教授家就在那裏!就是靠湖邊的第⼀棟!」我聽了之後,⼼中狂喜,不由得引頸想看得更真切⼀點。約書亞選了這麽個地⽅來安家,想必從客廳裏的落地窗就可以⾒著這勝景,雖然他成⽇只顧著⾃⼰忙,早已經以醫院爲家了,不知錯過多少落⽇、多少⿈昏?但終究,他還是,想到了妻兒。
夕陽西下,湖⽔快要吞沒這輪紅滾滾的太陽,紅⾊的流霞映得⼀⾯湖⽔煌煌如在夢中,⼤毒的⽇頭終於減去熱⼒,微⾵襲襲吹來,依舊暖暖的,我的⼼頭也是暖暖的,此時此刻縱使約書亞無法陪在⾝邊,來⽇共守著此景的時刻,還會少嗎?
在這原本無⼈的湖邊,遠遠⾒⼀個⼈沿著湖緩緩⾛來了,仿佛是那熟悉的⾝影。爲了疏解⼯作壓⼒,約書亞習慣獨⾃⼀⼈在森林裏散步,⼀瞬間,我像是醒了過來,趕緊跳上⾞查看兩個熟睡的孩⼦,透過⾞窗遠遠地看⾒他正朝著這邊⾛了過來,我眼中⼀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陌⽣⼈前只能死命忍住。
⼀看清是約書亞時,我⼜趕忙地跳下⾞,從他的表情看來,不知是喜是悲,我⾯上笑若春⾵,眼中卻噙著淚,正想要向前撲進他懷裡時,卻看清楚了他那⼿術後慣有的憂戚與倦 怠,我⼼中早早伸出去的⼀雙⼿,慢慢地收攏,保持原來的姿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在漫步在沉思,他遠遠看⾒了我們,⽬光朝著我看了⼀眼,卻也無意和我們打招呼。
⻑久以來我早已經學會了,在他有壓⼒的時刻,將⾃⼰化作無影無息的隱形⼈,屏息地看著他壓抑著激動不已的情緒,或許⼜是⼀次無⼒回天的⼿術,⼜是⼀個在他⼑下喪命的亡魂,看著他遠遠地避開我,這⼀次,想必⼜死了⼈。他從來不在我⾯前提起⼿術的事情,只是⼀個⼈默默地⾛⼊無⼈的林間,只有森林才能疏解他那内⼼巨⼤的壓⼒,只有森林才能撫慰他内⼼的哀痛,讓他從挫敗中再度⾛出來。
映著⽕燒天的湖⽔,映在湖⾯上的那些⽩⾊建築也跟著染上絢麗的紅,紅得那麽地令⼈不捨,紅得令⼈惆悵,惹得我⼼中的⼀滴眼淚悄悄地滴⼊湖⼼,汎起⼀陣陣漣漪,無端弄皺了映在湖⾯上的倒影,弄皺那棟看似裝著滿滿幸福的新家,我回想起我們的愛情,我的夜夜期盼與夜夜孤枕難眠,想起那些與我毫不相⼲的死亡,死亡的氣味卻彌漫在家裏,主宰著我們的婚姻,久久無法散去。
夕陽無限好,⾯對這⼀⽚綺麗的晚霞,那倒影,那華麗的房⼦,這⼀切,恍若鏡花⽔⽉,都不是真的。
本⽂是『阿拉伯茶』之前集,欲知下情者,請點閱︰『阿拉伯茶』。
戴珍珠耳環的女孩
序⾔
他與維梅爾的《戴珍珠⽿環的⼥孩》深情對視。畫布上所浮現的情意恍若能夠穿越綿⻑的時空,穿越⼈世間的滄桑,他與『她』兩⼼相契,四⽬交纏。
那種對視是與戀⼈互相凝視的眼神、是與戀⼈互相交托的冀望、是與戀⼈互相索求的欲望。他的⽬光所流露出的款款深情,深深地撼動了她的⼼靈,觸及她的情感深處,直抵⼼⽥。
這般眷戀的眼,深情的眸,讓她⼀顆⼼像潮⽔般,澎湃激蕩起來,⼼旌搖曳,原本溫馴寧靜的⼼,猛然狂野起來。
維梅爾(Johann Vermeer 1632-1675)與布蘭林(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被譽爲⼗七世紀荷蘭⿈⾦時代最偉⼤的兩位畫家。維梅爾是筆者最喜愛的藝術家之⼀,最具代表的作品為《戴珍珠⽿環的⼥孩》,享有北⽅的蒙娜麗莎之稱。
筆者曾在法國與德國各地博物館看過他的作品,在羅浮宮、德勒斯登、柏林、慕尼⿊各地博物館中,在衆多畫作裏,衆裏尋他千百度,偶遇他的作品,過⽬難忘,留下極爲深刻的印象。尤以兩年前多慕尼⿊的⼀次特展,⽼藝術畫廊( Alte Pinakothek )向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借了《讀信的藍⾐少婦》,亦是不期之驚艷,勾起我多年前旅居巴黎時,對維梅爾的熱愛,間接興起了,將他的畫作寫⼊⼩説的念頭。
⽽⽂中的『他』,擁有這幅畫,將畫送給了『她』,當然是筆者所杜撰的,與事實不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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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她悄然起⾝,隨意搭了⼀件抹胸廣袖素裳,⼿執著⼀把⽊梳,默然無聲地坐在妝臺前,有⼀搭沒⼀搭地梳理那⼀瀉如瀑的⻑髮。
她以不解的眼光凝望著鏡中之⼈,鸞鏡朱顔驚暗換,鏡中⼈彷彿已蒼⽼了幾許。
她⼿臂微微⼀掙,肩頭輕薄的⾐衫兀⾃滑落了半邊,左肩露出半截⽟雪凝脂般的肌膚。在昏暗曖昧的晨光中,左乳上⽅有⼀顆硃砂痣依稀可⾒,像是⼀滴滴在⼼⼝上的⾎滴,像是⼼底滴不盡的相思⾎淚,滴著她對那⼈無⽌無盡的思念。
她輕輕地摩挲著⾝上柔軟滑膩的肌膚,觸及那顆硃砂痣,恍惚中,鏡中出現了那⼈、那氣息、那熟悉的⾝影。
那⼈俯⾝吸允她那⼀彎鎖⾻,熾熱的唇嗜⾎般地舔舐著那顆硃砂痣,她近乎癡狂地看著鏡中的⾃⼰。他的⿒嚙著她的⽿垂,她⽿際⼀陣酥⿇,不⾃主地轉⾝回⾸,正欲承受這濃烈的情挑、想去擁抱⾝後的⼈時,卻撲了⼀個空。
她撫摸著那⼈剛剛舔舐過的那⼀道痕跡,似乎還留有點濕熱,這時她才意識到,那⼈已經⾛了。
黎明的曙光隔著蟬翼紗簾,斜斜地照射進來,篩滿⼀屋⼦的光和影,在昏暗不明中,疏疏離離的影⼦投在地毯上。那⼈的蹤影像⼀場春夢,了無痕跡,只留下,地毯上搖曳不⽌的疏影橫斜,空氣中似有若無的暗香浮動。
她獨坐妝臺前,癡癡地望著那樹影,耽溺於這迷離的幻境之中,這⼀切都那麽地不真實,若實若虛的影像,是出現在眼底?抑或,只是出現在⼼底?
或許,那⼈未曾回來過…… 此情可待成追憶,她惘然了。
她如若清醒,真能承受這⼀切?
那⼈曾經深愛過她,留予她這般濃烈熾熱的情。如今卻幡然棄她⽽去,教她⽇後如何獨守空閨,渡過餘⽣?
雪⽩的肌膚,在晨光煦煦照拂之下,似乎已然泛著歲⽉的痕跡。她撫摸著那凝脂般的嫩膚,感受到卻是那蒼⽼逝去的青春。
她⼗六歲與他相識相戀,⼗七歲成爲他的妻⼦,兩⼈相依才七年,她就成了守寡之嫠婦。
雙⼗的花樣年華啊。
試問鏡中⼈,愛情,是否還會再回來?
她慵然選了⼀套漢裝,上⾐是素錦銀紅流雲暗紋春衫,下裳是⼀襲銀⾊緞裙,疏疏落落地繡著幾枝緋紅梅花。將青絲鬆鬆挽起,扎上三朵鑲著紅寶⽯的梅花銀釘,斜插⼀⽀琉璃步搖,垂著⼀股細細的銀⽩流蘇,兩⽿垂著兩顆極⼤的珍珠。
淡掃娥眉,略施胭脂,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1]
她靜靜瞧著鏡中的⾃⼰。
唉!這闕『西江⽉』下⾯接的可不是︰相⾒爭如不⾒,有情何似無情。[2]
有情何似無情,不正是她與他的寫照嗎?
[1] [2] 語出⾃司⾺光『西江⽉』︰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絮遊絲無定。相⾒爭如不⾒,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斜⼈靜。
⼆
妝成之後,她⼜想這⼀⾝裝扮太素淨了⼀些。晨曦之中還透著微微的冷意,於是便罩上⼀件胭脂紅染成的短外套,胭脂紅將她的髮⾊襯得烏⿊亮麗,將雪膚映得皙⽩無雙。
⽽那種紅,也只有胭脂蟲才能染出的殷紅,七萬隻胭脂蟲才能萃取出⼀⽄的胭脂紅料,由西班⽛⼈從美洲引進歐洲,相當地名貴。
⽤過早點之後,她讓孩⼦到外頭玩耍去,獨⾃悶在房裏。斜倚⻑榻,冥神空望,⽬光投向壁爐邊擺放著的那⼀座⼤理⽯雕像︰【吻】
⼀對全⾝⾚裸⽽深情款款熱吻的男⼥,充滿激情卻⼜溫柔,像是超越了時空的阻礙,忘卻所有⽽全然沉浸相吻之中,兩⼈相愛在冰冷的⽯頭裏。
如何將⼀顆冰冷的⽯頭注⼊溫熱?如何將如此堅硬的⽯頭雕刻得如此柔軟?如何將無⽣命的⽯頭變得如此激情?⽯頭撫之光滑⽽冰冷,凍結在⽯頭裏的溫柔讓⼈觸摸不到⼀絲溫 熱,卻强烈地為你注⼊最澎湃、最熾熱的情緒!
如何將愛凍結在這永恆裏?
這⼥⼈是這男⼈的嫂⼦,在他們接吻的那⼀瞬間,兩⼈被⼥⼈的丈夫所刺死。這『吻』是地獄之吻。[1]
她轉念⾄此,⽯頭所呈現的情緒張⼒,讓她全⾝迅速地燥熱起來,勾出深藏在她内⼼深處最糾結之情與最不捨之愛︰『他』。
他與亡夫神似。與之⾻⾁⾄親。
然⽽,可望不可及。
那對男⼥死後,靈魂徘徊在地獄⾨之中。這是相愛應該得到的下場麽?
她凝視著雕像,冥想沉思,瘖啞於⽯頭的熱情。隨之,便捧起⼀本常年帶在⾝邊的『茶花⼥』,偶爾將⽬光瞥向牆上那幅油畫。
少⼥正轉⾝回眸,回眸⼀笑之間,似笑還嗔,欲語還羞,似乎正想⾛出畫布,來到此間要跟她説些什麽,欲⾔⼜⽌。畫布的正中間,『她』的左⽿上亮出⼀顆珍珠⽿環,⾮常地碩⼤,格外地醒⽬。
維梅爾精確地掌握光與影,讓光跳躍著為珍珠潤飾,珍珠在墨⿊的背景中豁地閃出⼀點亮光,讓少⼥從⿊暗中躍然⽽出,正是這⼀閃珠光使得⼥孩回眸的⽬光懾⼈⼼弦,緊緊抓住你的⽬光,緊緊抓住你的⼼,讓這個少⼥穿越兩百多年的時空,回眸⼀笑,傾倒衆⽣。
[1] 本⽂所意指的⼤理⽯雕塑是羅丹( Auguste Rodin )的『吻(Le Baiser)』,不倫之吻,此作原出⾃羅丹『地獄⾨』的局部。故事源於但丁『神曲』,叔嫂私通,為丈夫所發現⽽刺殺,兩⼈死後,靈魂徘徊於地獄之中。筆者曾經在巴黎羅丹博物館看過⼤理⽯雕成的『吻』,與奧賽美術館的『地獄⾨』。此作品也有鑄成青銅。 相關訊息請參閲羅丹博物館的中⽂簡介,【吻】。
三
正當她神遊於天外,不期然⽽然,『他』席捲著⼀縷薰⾐草的馨香來看她了,她默然收回了⽬光,起⾝為他準備點⼼。
平素,他晌午時分才會來,今兒個難得⼀⼤清早就來了,卻如往常⼀般,緘默不語地坐在那個熟悉的位⼦上。此時,時候甚早,她便簡單地沏壺伯爵茶,盛了⼀碟杏仁酥餅,權當作是茶點,遞到他⾯前,當即斂容低頭,依然看著她的書。
他並不打擾她,與其説是來看她的,不如説是來看『她』的。
『她』,戴珍珠⽿環的⼥孩。
她早就習以爲常,也不以爲意,他看他的畫,她則看她的書,兩不相⼲,不相擾。『三⼈』淡然相處其間,倒也從容⾃若。
不⼀會兒,他卻主動打破沉默,「⽅才,我在園⼦裏恰巧碰⾒了孩⼦,他⼀個⼈在外頭玩耍,我以爲妳病了,所以特意過來看⼀看。恰巧我今早得個空閒,不如陪妳到外⾯⾛⼀ 圈,妳⼼情就會開朗⼀些。」
她聽聞他如此說著,知曉他無⾮是尋個藉⼝,想陪她到苑裏散⼼。
她不經意地抬頭睇他,意態闌珊地應著,「其實沒什麽,可能是春睏的關係,容易感到倦乏,不想⾛動。」簡單説完,依舊低頭,不甚搭理,⻑睫⽑的影⼦淡淡投下,凝神專注於⼿上的書卷。
⼈淡如菊。
她⼀臉淡然的神情,表⾯看來似乎跟平⽇沒什麽兩樣,只是少了⼀點溫情,他⼀時想不起來⾃⼰是哪裏得罪了她,可還在為鏡廳的事情賭氣?
但,那⼀天他並未曾對她説過什麽話呀!
瞧著她⾝穿銀⽩⾊的緞⾯蓬裙,上⾝套著胭脂紅的⼩外套,胭脂紅烘托出她的⿊髮與雪膚。她素喜淡雅,甚少穿得如此艷紅搶眼,看樣⼦不就正打算要出⾨麽?⽅才不是說⼈倦乏了?
他欲啓⿒相問,卻欲⾔⼜⽌。
既然不便打擾她看書,遂即悄然將⽬光轉移到那個少⼥殷切的⽬光上,戴珍珠⽿環的少⼥。
原本垂⾸讀書的她,驀然抬頭⾒到了這⼀幕。
他與『她』深深地互相凝視著,⽽『她』坦然地⾯對著他審視的眼光,羞怯中卻果敢無畏地看著他。⽽他戰勝了許久的猶豫遲疑,内⼼純然的情愫正涓涓地向『她』流淌⽽出,熱切⽽渴望。
素⽇澹然靜默的他甚少向⼈顯露熱切之情,此刻卻不同。
畫作上所浮現的情意恍若能夠穿越綿⻑的時空,穿越⼈世間的滄桑,他與『她』兩⼼相契,四⽬交纏。
那種對視是與戀⼈互相凝視的眼神、是與戀⼈互相交托的冀望、是與戀⼈互相索求的欲望。他的⽬光所流露出的款款深情,深深地撼動了她的⼼靈,觸及她的情感深處,直抵⼼⽥。
這般眷戀的眼,深情的眸,讓她⼀顆⼼像潮⽔般,澎湃激蕩起來,⼼旌搖曳,原本溫馴
寧靜的⼼,猛然狂野起來。
就在她的⼼跳急劇加速時,迅即,他轉⾸望向她,這⼀瞬間來得太突然。
他似乎綻放出前所未有的情感,⽽這情感不是向『她』,⽽是向她綻放的。他終於戰勝了⻑久以來的踟躕與遊移,終於下定決⼼對她展露出他的情感。
相對素⽇的冷,這前所未有的熱,挑起了她内⼼蟄伏已久的依戀與渴望。
她那⼀對隨著光波流轉的珍珠⽿環,光潤純淨猶如她那雙靈動如珠的瞳孔,流轉的珠光不停地撥弄他的⼼弦。珍珠需要光線來潤澤,⼥⼈則需要愛情來滋潤。他多麽希望能給她
愛,讓這樣纏綿悱惻、眷戀不捨的深情永遠地靜⽌在這⼀瞬間當中,⽽她,永遠停留在凝視他的這⼀瞬間。
她與他永遠相愛。
就在這⼀刻,他也看出她那殷切的熱望,準備迎接他所釋放出的情感,就在⼼馳神往的這⼀刻。
然⽽,此時此刻,她是回眸?還是正轉頭要離開他⽽去?
在那⽇的宴會上,他不忍等到她轉頭的那⼀刻,他選擇了逃避,毅然,轉⾝離去。此時,他戰勝了内⼼⻑久以來的掙扎與交戰,選擇了去⾯對、去表達、去傾訴。
他看著她那微微歙張的嘴唇,欲⾔⼜⽌,似笑似嗔,那嫣紅濕潤的光澤⼀閃掠過他的⼼頭,他多麽地渴望能夠親吻這紅潤誘⼈的兩唇。
他的⼿正伸出要撫住她的臉頰,正要向前俯⾝親吻她的雙唇時……
嘎然,落地⻑窗被推開,他的⼿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中,不知要擱置何處?既空蕩⼜寂寞。
四
旋即,他⾒到⼀個⼈的⾝影閃進了屋内。啊!是他!這個⼈怎麽來了?
這⼈如何得知花園裏有個⾓⾨可以通往這⼀處院⼦?可曾來過她房裏?他倆可是私下在交往了?她不是說⾝⼦倦乏嗎?⽽這胭脂紅的⼩外套不就説明了,她正準備外出麽?
她正等著這個男⼈。
⼼中興起的這⼀連串疑問,讓他覺得⾃⼰今天有點像個傻⼦。
她起⾝⾛向落地窗迎接這個男⼈,依禮遞上⼿,他親吻她的⼿背。她的臉笑得那樣地燦爛,⼜⼀股腦地鑽進了屬於他倆的世界,這讓他覺得⾃⼰傻傻地橫在他倆中間,像個局外⼈。
他⽬送著她冉冉離去的⾝影,腦中出現了那⼀幕……
那⼀夜他提早離開了宴會,衆⼈喝完了酒,暮⾊低垂,星⽉交輝,⼈早也該散了。
正當他獨⾃⼀個⼈在會客室欣賞著『持⽔罐的⼥⼦』時,⼼下正在尋問著,畫中的⼥⼦到底在窗外看到了什麽?正在玩味⾃娛於維梅爾式的「問號」的當兒,倏忽,外⾯傳來⼈ 聲。
推窗⼀看,他⾒到了那⼀幕,他⼆⼈獨⾃站在⽉下説話,這麽晚了他倆還沒回房。喁喁交頭低語,遠遠聽起來是那樣不真切,像是戀⼈之間的⽿語,⼜像是朋友之間的欣慨交⼼,他站在窗前觀望了許久,直到他們相擁道別。
從兩⼈的舉⽌,他能看出什麽?
他似乎瞧⾒了兩⼈在臉頰上輕碰道別,那擁抱要如何理解?當時的⽉光昏暗不明,那是怎樣的⼀個擁抱?情⼈之間的擁抱?還是朋友之間的擁抱?在那⼀刻,他在窗前到底看⾒了什麽?⼜沒看清了什麽?此刻追憶起來,他並不確定,從眼前的狀況來推測,他更加不確定了。
興許,那是⼀個熱烈的吻別。
⽽這⼈⼀脚進了廳裏,根本沒在意他⼈也在場,簡直把他當成隱形⼈。
「船已經準備好了,跟我划船去吧!」
他聞⾔,内⼼激動著,怒吼著,精神狀態幾近瘋狂,很想衝向前去,像⼩時候⼀般,狠狠地揍他幾拳。⼈家是繼承⼈,神所預選之⼦,擁有⼀切,亦將得到⼀切,在⼈家眼裏,得到她是理所當然的,因爲⼈家從未看得起他這個私⽣⼦。
最終,最終,他並沒有衝向前去,畢竟他們都⻑⼤了,教養讓他克制了内⼼⾮理性的妄動,他⾃持了,他壓抑下來了,他冷靜了。依然保持著⼀貫的優雅與沉默,這讓他頹喪⾄ 極,他恨極了這⼈,也恨極了⾃⼰。
經過半晌,他終於⿎⾜了勇氣抬起頭來,⼼中還抱持著那麽⼀點點希望,盼她能夠回⾸。
在他抬起頭的那⼀刻,她驀然回眸了,與他深深地互相凝視,她的回眸中,蘊含著多少的了悟,多少的感知與認同,多少的接納與包容,包容他只是個私⽣⼦,包容他只是個情婦的孩⼦,包容他只是個依附者,必須依附她⽽⽣存。
他⼼中試問著,她願不願意放下⼀切的衝突與⽭盾,放下所有的利益與爭執,只純粹地愛他⼀個⼈?
他多麽希望能夠挽留住這纏綿悱惻、眷戀不捨的⼀刻,讓時間永遠凝固於這⼀刹那之間,光陰停⽌了流逝。⽽她,永遠留在這⼀刻裏,像戴珍珠⽿環的⼥孩,以熱切的眼神,永遠凝視著他、關注他、渴望他、眷戀他,緊緊地抓住他的⼼、他的情感、他的悲憫,撫慰他的苦、他的悲、他的不平,緊緊抓住他,永不放⼿。
在這千回百轉之間,時光滔滔,無情流逝。
此時此刻,她是回眸?還是正轉⾝要離他⽽去?
這⼀次,他勇於⾯對她的抉擇,然⽽,她卻選擇了轉⾝離開,讓這個男⼈牽⼿離去。 留下他獨⾃⼀⼈,坐在那幅畫前,坐在『她』的前⾯,久久,他再也不願再抬起頭來凝視『她』,看『她』那或喜或嗔的容顔,他雙⼿緩緩地托住沉甸甸的頭顱,頽然闔上雙⽬。他永遠失去了她,她將屬於另⼀個男⼈。
相⾒爭如不⾒,有情何似無情。
❀《戴珍珠⽿環的⼥孩》與《持⽔罐的⼥⼦》,這兩幅畫皆為維梅爾(Johann Vermeer)傳世之作。
❀故事如何繼續發展,欲知下情之讀者,請點閱︰《孤城春深處》。
琉森湖畔邂逅相逢
⽇落時分她⾛在琉森湖岸看夕陽,⼀輪銀紅⾎⽉忽地從湖⽔中躍出,⾎⾊斑斑像是含 怨、含恨、含著遺憾地⾛⼊了⼈世間,那⾎紅的印痕彷彿是她深藏在⼼底的傷痕。澳洲的珊瑚海中也曾躍出這樣⼀輪⾎⽉,『他』深情款款地對她說,⽉的⾎跡代表他的⼼跡。他們夜泳於輕緩淺淡的珊瑚海之中,纏綿於⽉光之下,這⼀刻她永誌不忘。
⼊夜後,她便決定到湖濱去,再次探望那輪⾎⽉,去看看『他』是否還惦記著她。
春寒料峭,琉森湖的春夜依舊是透著冬天的冷冽,她在⽉⽛⽩及地⻑⾐上披罩⼀襲雪狐
⽑裏薄藤⾊的緞⾯⻑披⾵,任由⼀瀉烏溜⻑髮迤邐飄下,只⽤⼀對鑽⽯珠花將兩鬢髮絲向上綰起,在頭的兩側上固定住,穿戴完畢之後,便踏著⽉光獨⾃往湖濱⾛去。
深院⽉斜⼈靜,她悄然舉頭望明⽉,遺憾的是,那斑駁的⾎痕已消退無跡。⽉,從猙獰
⾎⽉脫落出⼀輪皎潔皓⽉,⾼掛在天際,滴⾎的⾎光已轉變為柔和的銀光。⼈悄悄,⽉依 依,這時的⽉似乎對她極為眷戀,像是⼀束流連不去的深情,含情脈脈地灑在她這⼀⾝紫藤
⾊的綢緞上,她掬起這⼀襲籠聚⽉光的亮紗,擁住對他的思念,啊!『他』依然牽掛著她。
她舉⽬遠眺琉森湖,⼭頭上積著⽩皚皚的冰雪,⼀層薄霧⽩茫茫地籠罩在湖⾯上,在銀⽩⽉光的照耀之下,爭似⼀襲飄流不定的銀緞,⽉⾊、霧⾊、⽔⾊、⼭⾊、雪⾊⽔乳交融成⼀⽚迷茫的夜,⼭⽉在虛無縹緲間,讓她想起了蘇軾⾚壁賦中的⼀句千古名句︰「渺渺兮予懷,望美⼈兮天⼀⽅。」
感嘆之際,她不禁暗道︰「蘇軾啊!蘇軾!你的明⽉美⼈遠在天際,那可望不可及是⼀種無奈,⽽我⼼中所思念之⼈可是⽣死兩茫茫、永不得相⾒的天⼈永隔,這卻是⼀種折磨。」
她黯然神傷地思念著死去的『他』,牽繫著⽉光,信步於湖濱,不覺⾛到⼀⽚桃花林。疾⾵颯然⽽⾄,粉⾊花瓣隨⾵震落,殷紅點點飄蕩在薄藤⾊披⾵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粉紅的喜氣煞是喜⼈,像是安慰她似的,她將⾝⼦微微⼀顫,便抖落⼀⾝粉紅的雪,像是輕輕甩掉了⼼頭上的⼈影,釋懷了許多。
桃花⾃開⾃落,落地無聲,落英映上瑩瑩的⽉光,所⾒之處卻是⼀⽚晶瑩粉亮,漫步其間,踏著花瓣,頗有置⾝於異域之感。她幽幽地踮起脚尖,翩然起舞,流⾵迴雪,紫⾊的⾝影飄然穿梭於桃樹林間,裙裾隨⾵隨花舞動。
正當她沉醉於這⼀場⼈與花⿑舞的粉⾊春雪中時,忽聞⾝後傳來細細簌簌的破草聲,驀然回⾸,她瞥⾒了⼀位陌⽣男⼦迎⾯⽽來,似乎正在欣賞著她的舞姿。她腦中迅速閃過德 語、法語、意⼤利語、英語……他似笑⾮笑地望著她,這⼀縷笑意如何詮釋?是屬於德國⼈的冷峻?瑞⼠⼈的拘謹?法國⼈的隨性?最後,她的唇⿒間並沒有傾吐出任何語⾔。
他駐⾜於她的⾝旁,凝然不動地注視著她,她側頭⼀看,他⾝穿著純⿊貂⽑披⾵,純⿊的⾊澤在⽉光下流溢著熠熠的光澤,深沉的⿊襯出⼀個清朗倜儻的⾯⽬,深棕髮⾊夾帶著幾股⾦絲,微⿈的⽉光給⾶揚舞動的髮絲鍍上了⼀層淡淡的⾦光,⾦在深邃的⿊中躍動著,⾵度超拔,那種不可⼀世的神情給她⼀種莫名的熟悉感,恍若久別重逢。
他臉上並無初次相逢的熱絡,只是微露詫異之⾊,審視她良久之後,旋即⼀⾔不發地徑⾃向前⾏,她受到那種熟悉感所吸引,不⾃覺地跟了上去,與他並肩同⾏,直到楊柳岸。 他撥開錯雜叢⽣的柳枝,覆蓋在匝⽔柳條之下的是⼀葉⼩扁⾈,難道他是要⽉夜泛⾈?
她不禁⼼底納悶著,他怎知這裏藏著⼀⽅扁⾈?她將⽬光投向湖中重重宮殿的倒影,此⼈怎似從這鏡花⽔⽉中⾛了出來與她相會,眼前這位穿⿊貂⽪的年輕男⼦,⾮富即貴,興許是熟識梅根堡之⼈。
他⼀跳上船就伸出了⼀隻⼿,以不可違逆的⼝吻説了⼀聲「Voilà!」,聽來像是邀請⼜像是命令,她不假思索便伸出⼿來讓他牽上了船,待她在船上站穩之後,他卻依舊緊緊地握著她的⼿,並未⽴即鬆⼿,反⽽順勢將她拉近⾝,再度細細審視她那難以描摹的容顔。烏⿊的髮⾊像夜空般烘托出了寒星似的鑽⽯,鑽⽯在⽉光下⼀閃⼀閃地發出瑩然孤冷的光芒,仿若她全⾝上下都罩著⼀層寒霜般的冰清⽟潔,神聖凜然不可侵犯。
她將⼿輕柔地甩了甩,向他⽰意著,他還是緊緊握著望著,恍然不覺,她覺得讓他看得
⼗分不好意思了,⾯對著這⼀雙逼視⼈的眼,她⼼下卻後悔,對⽅可是個陌⽣男⼦,她幹嘛上了這條船呢?慌得急忙轉⾝要⾛,他卻握得更緊,⼀拉⼀扯之際,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她的⾝⼦也跟著搖晃,眼看著就要跌⼊⽔中了,對⽅卻⼀把穩穩地擁住她,她幾乎失聲驚叫了起來,奮⼒地要掙脫開他的懷抱,船便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惟聞⼀聲︰「不要動!否則我們都⼀起掉⼊⽔中!」他説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瑞⼠德 語,宛若『他』回轉⼈間,⾳調跌宕的瑞⼠腔似乎有種讓她鎮定下來的魅⼒,她便靜了下 來,不再亂動。隔著貂⽪披⾵,兩⼈的距離相親無間,讓她覺得茫茫天地之間只剩下她和他兩⼈了,她清楚地聽到對⽅沉篤篤的⼼跳聲,她的⼼也跟著⼀起狂奔,他的呼吸在她的⽿際輕輕呵著,她感覺到他的臉似乎慢慢地在貼近,她臉紅⼼跳得不敢直視對⽅,只能閉上眼 睛,任君採擷地讓他擁抱著。
他對著她的臉呵著熱氣,徘徊躊躇很⻑⼀段時間,在他濕熱的唇碰觸到她顫動的柔唇的那⼀刹那,兩⼈從癡迷的情境中倏忽清醒了過來,⼀縷難⾔的思緒遏⽌了他,最終,他遲疑了,他的吻並沒有真正地在她的唇上落下,只留下⼀絲若有似無的濕潤之氣。
船⾝早已不再搖晃,他牽著她的⼿讓她落座,待她坐定,他才意猶未盡地鬆開⼿,⼀顆惴惴不安的⼼卻讓她想⽴即棄船登岸,無奈他早已將船槳⼀抵,⼀葉扁⾈就這樣輕盈地盪離岸邊,進⼊⼀個銀⽩空明、粼波虛淼的境界之中。
幸好,再明亮的⽉光也照不明她那張⾚紅如燒的臉,⿊夜適時地掩蓋住兩⼈臉上僵硬的表情,冷⽉如霜讓她原本激盪不已的⼼慢慢地冷卻下來,適才尷尬的情境使得兩⼈在局促狹⼩的船上,促膝相親,⼜無⾔相望,兩⼈漫無⽬的地漂泊在湖⾯上,⼜禁不住偷偷地瞅望著彼此。
這⽔銀⽉光之下的紫⾐⼥⼦竟是如此驚⼈的美,就算他不識得⾚壁賦,也能覺得她的⾵姿︰「飄飄乎如遺世獨⽴,⽻化⽽登仙。」連蘇東坡再世,看到此刻的她也要這般吟詠了,這種意境和感受似乎在語⾔⽂化上無區無別。
她回想先時的︰「渺渺兮予懷,望美⼈兮天⼀⽅」,不期然⽽然,她覺得上⽂更是絕妙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這⼈怎知她今夜的⼼情正是⼀篇⾚壁賦?卻在這時候漏夜趕巧來為她划香蘭船槳?她暗⾃興奮了起來,無奈,此時橫在兩⼈之間的並⾮晦暗不明的夜,⽽是語⾔⽂化的隔膜,其中不可⾔喻之奧妙,不可訴説之情懷,她只能在迎擊空明粼波之時,逆溯流⽔浮光之中,獨⾃欣賞品味⾃娛⾚壁賦的意境了,想著想著,不覺得意地笑了出來。
「妳在笑什麽?剛剛不是很氣惱我冒犯了妳嗎?」對著⼀張東⽅臉孔,他遂將語⾔轉換成英語。
「我在笑你趕巧幫我來划槳,可真真應景……」她卻以低沉沒有溫度的標準德語回應 他,他那⾼低起伏的瑞⼠腔孤寂地懸浮在空氣間,挺委屈的。這時她才感受到,他與她都是個孤獨的⼈。她的⼼思根本無法與他分享,這份無處排遣的孤寂感,可讓她成了名副其實的「泣孤⾈之嫠婦」,此時此境,她不只是個在孤⾈上哭泣的寡婦⽽已,還有個無法⽤⾔語解釋得清楚的⼼境。
他不解地以法語來質問︰「幫妳划槳來應景?應什麽景?」
嫌惡德國⼈的瑞⼠⼈當然會故意以法語來爲難,兩⼈竟要隔膜如斯,想起了珊瑚海的⽉光,她不⽢⽰弱地以英語來做解釋︰「當我⾛進園⼦時,看到這⽚⽉光映在湖⽔上,亮澄澄的⽔⾊直教⼈想去追尋⽉光的蹤跡,就覺得⽉夜泛⾈這個主意甚妙,萬萬沒料到,這時上帝卻⾺上差來了⼀個使者來幫我划槳嘍!」
可惜啊!蘇東坡的絕妙好詞轉譯成西⽅的語⾔符號也只能是如此了。她與他萍⽔相逢,⼈對待陌⽣⼈⼀向是最真誠⾃然的,因爲沒有利害關係要顧忌。⽽她無法將⾚壁懷古的⼼境説與他聽,⼼中便感到無限的遺憾,愧對那清淡如⽔的吻痕。親吻的念頭是真⼼相對,⽽吻在懸念中終究未落下,那是因爲他有所顧忌,⼀種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傾⼼,是何等難能可貴,⽽現實⼈⽣中要顧慮的⼈事物有太多太多了。
「上帝的使者!」他聽著釋然⼀笑,旋即⼜感到悻悻然,那麽,她只不過是把他當成⼀個划槳⼈?這股怨氣讓他更不願透露他的真實⾝份,寧可在這當下保持這麽⼀個神秘使者的
⾓⾊,他也不問她是誰?這⼀個⼥⼈輕柔得像湖上的這⼀團霧,看似是⼀個東⽅⼥⼦,卻説著⼀⼝標準德語,給⼈⼀種難以⾔喻的感覺。
兩個陌路⼈皆熟稔多種語⾔,吊詭的是,⾔語卻成為他們之間最⼤的隔閡,不如保持沉默,反⽽更能夠神會⼼契。兩⼈悠然穿過⽩綾⽔霧,逍遙遊於雲霧飄渺之間,銀光下,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汩汩的划槳聲,先前的⼀番糾纏與爭執,已被柔柔的⽉光撫平得猶如這泓湖⽔,平靜恬謐,讓兩⼈覺得這隻扁⾈可以這麼⼀直安然無波地漂流下去。
扁⾈靠回岸邊之後,他拉她上岸,她⼈上了岸之後,他卻依然緊緊地握著她的⼿再也沒有放下過,好像她本來理應就該讓他這麽牽著,溫婉柔順的她亦無抗拒,他卻感到她的⾝⼦輕輕地在顫動,是夜深露重的微寒?還是⼼中難⾔的緊張?他牽著她的⼿漫步於湖濱花園,雪⾊的裙裾拂過花朵,沾染上馥郁的清露。
⾛到宮殿附近,兩⼈的步伐皆稍有些放緩,她似乎期待著他牽著她⾛進去,他卻繼續向前⾏,啊!那份莫名的熟悉感,難道是她的幻覺。最後他駐⾜於⼀輛⾦亮帥氣的藍寶堅尼 前,掛的是⽇内⽡的⾞牌,啊!他亦住在⽇内⽡,她不免吃驚起來。他按了鑰匙上的按鈕,⾞⾨⾃動展開做展翅狀,他牽著她的⼿上⾞。
她扶著⾶翼般的⾞⾨,躊躇了⼀下,回⾸望向天際,⽉皎皎,⼼悄悄,她⼼中的⾎⽉早已脫換成晶瑩剔透的明⽉,珊瑚海似乎還溫柔地漫在⼼際,在彼岸,她與『他』依舊彼此惦念。
縱使她⼀半的靈魂能夠與他共同擁有歌德與康德,但是他卻不能進⼊她另⼀半的靈魂,與她共同擁有蘇軾與李⽩;就算瑞⼠德語的隔膜可以輕易跨越,然⽽,望美⼈兮天⼀⽅的情懷,他是永遠不會明⽩。
藍寶堅尼所代表的⼀切並沒有打動她的⼼,她還不打算迎接另⼀個『他』來到她的⼼ 中,與其兩顆孤獨的⼼羈絆著彼此,不如獨⾃⼀個⼈思念著⾃⼰所愛的⼈,來得逍遙⾃在⼀些。遂黯然掩上了⾞⾨,向他道聲,「晚安!」
邂逅相逢,情懷雅合,全似深熟,她斷然拒絕了他。
他⼼中卻有著萬般的不捨與不⽢,便⾛向前握住她的⼿,希望⼿中的⼀把溫柔能夠挽留住她。他深邃的雙眼戀戀不捨地凝視著她,深怕在⽉光中,仙⼥會在這⼀刻無聲無息地消融在溶溶⽉⾊之中。四⽬交纏良久,良久,他終也看出了她眼中的決意,便在她的臉頰輕淡地⼀吻,無可奈何地鬆⼿放她離去。
只⾒她飄然⼀轉,⻑髮幽然⼀晃,紫藤⾊的⾝影便消融在無底無盡的⿊夜中,⼀縷⻑髮卻緊緊地綰著他的⼼,裙裾上所帶來的清露香⾵隱隱地繚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他坐在藍寶堅尼裏,凝望著極⽬之處,紫⾊的⼩灰點彷彿閃⼊了那座宮殿裏。在消失的那⼀刹,令⼈嘆息的紫灰點豁然閃出⼀道靈光,穿越⿊夜。
他臉上浮上⼀個恍惚的笑,「是她!」這回合該他躊躇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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