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25日 星期二

相愛重力波(上)

 

☸前奏︰相愛重力波
  
☸瞬間觸及
  心撫金門大橋
  手撫她的胴體
  舊金山也飄雪
  玫瑰撫觸我心
  盲目堅定的愛
  
☸間奏︰看見玫瑰的手
  
☸瞬間空虛
  巨星隕落瞬間
  玫瑰
  回眸歸來瞬間
  祈願
  
☸終曲︰以殘雪封存  




前奏︰相愛重力波

我不知該怎樣
慢慢拾掇修正自己的軌道
才能在耿耿星河中
遇上妳這顆中子星

我不知該如何
以光速極限穿越億萬光年
才能在無邊宇宙中
抵達妳的納米懷裏

瞬間,與妳相逢
便是雷霆萬鈞的激蕩
共感共振共構成 一瞬間
我們交融共存於這一瞬 
卻化作無以倫比的重力波
成爲全宇宙最深情的接觸

那瞬間,妳覺得這個世界棒極了
彷彿是蝴蝶啜飲一口晨露
彷彿是詩人掬起一捧月光
彷彿是落紅親吻一泓潭水
力道是那樣地輕緩而溫柔
億萬生靈震蕩其中
卻無知無覺

那瞬間,我覺得這個世界美極了
宛若雲霞不經意揮揮衣袖
宛若一痕漣漪輕蕩著浮萍
宛若深林中一抹滄桑苔痕
是那樣地微妙而不可言喻
瞬間即是永恆
偶然亦是必然

當妳義無反顧奔向永恆
未曾留下半點相思之情
以執著不變的物理定律
以光速向永恆繼續邁進
然而再遠 再遠
也盪不出永恆的懷抱 

墨海般的星空很渺遠
微弱的動力波
耗盡億萬年抵達我心間
當我傾心仰望遠去的妳
星海裏的碎光 卻是
已不復存在的天體
漫天撒落的點點 恍若相思淚水
這一切 是真情還是幻影



心撫金門大橋

  來到舊金山灣,第一件即刻想去做的事,便是親眼目睹那座、舉世聞名的金門大橋。

  當我人立於山頭,臨海翹首,海風獵獵,凜冽刺骨。俯瞰夕陽醉倒在海波上,汩汩流淌出的瀲灧霞光,緩緩攤成一襲架開的織錦振袖。翻江倒海的紅光,變幻萬千,彷彿讓人做了一場綺麗的夢。海波上拖尾疾馳的快艇,像是繡娘曼妙的針法,拓印著縹緲無常的銀閃快影。

  一弧跨海豎琴,一根根紅色琴弦,在輕霧彌漫中,像是等在永恆裏的新娘,覆蓋著一襲曼妙的輕紗。海風拂動琴弦,輕攏慢捻抹復挑,撫出一首愛的奏鳴曲。

  憑虛諦聽著海潮與琴弦的共振,與此同時,腦中浮現上午利佛摩爾實驗室(Lawrence Livermore National Laboratory )的一場演説︰
  
  那是一項由LIGO策劃執行、與重力波相關的研究,這場演講讓我内心產生極大的震撼、撞擊與心悸。彷彿偉大的歷史時刻蒞臨,世界將會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廣義相對論發表百年後,重力波觀測器終於勘測到,兩個黑洞撞擊後所發出的重力波,愛因斯坦的天縱英才,終於得到了經驗證實。

  不期,LIGO必會抱回諾貝爾物理獎。

  心期。

  來到此山頭之前,已經先參觀過橋下的藝術宮了。在美國能遇見歐式建築,實屬難能可貴,羅馬式圓頂及玫瑰紅科林斯石柱,在美洲大陸確實少見。尤其是藝術宮前的湖泊,遊水的鴛鴦、碧綠的草皮、蔥郁的樹林⋯⋯與藝術宮的倒影相映成趣,超出預料地美。
  
  而從制高點遠眺豎琴般的金門大橋,山頭的俯瞰與平地的平視,遠近高低,各有不盡相同的丰姿與韻味,第一次看到藍色的海水烘托出一弧醒目的紅橋,心中真的感到無比的震撼。

  送走了夕陽,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便坐船趕往漁人碼頭,與伯克萊在地學者碰頭。等人時,默望船塢下圓滾可愛的海獅,那種挪動中發出討喜的憨態,笨拙搖晃,我見猶憐。一隻隻抬眼、迷戀地注視著我,原來牠們也有牠們的引領期盼。

  不知爲何,海獅笨拙的動作,竟讓我聯想到兒子學步的身影。

  其中還有她熱切抬望的眼神。

  漁人碼頭豪華遊艇雲集,貌似雪梨達令港,只不過少了摩天大樓林立的氣勢。加州受洋流影響,冬天雖冷,但鮮有下雪或降霜的機率。雖説難得有雪,但總覺冬日的冷空氣,讓遊客熙攘的漁人碼頭,顯得有些冷清。而自己心頭上懸念的人影,還冷冷懸掛在那紅色的琴弦上,像是被冷空氣凝固了起來,揮之不去。

  即便氣溫偏低,還是有不少遊客選擇在室外用餐,他們啃著一隻隻螃蟹、吃著難得堪稱平價的龍蝦,侍女端著一碗碗小麵包挖空盛滿的蛤蜊巧達湯(Clam Chowder),在冷颼颼的寒天裏,端出一碗暖意,讓遊客焐得一絲熱望。

  看著美食,不禁跟著飢腸轆轆,而與我相約的人,卻仍舊尚未現身。

  驀地,手機無端響起。

  「我到了,你人在哪?」電話中的人語,驟然驅走冷颼颼的寒風。

  「不是約在水族館入口處嗎?我人已經到了!」

  在竄動的人潮中,恍然覓得一張熟悉的臉孔。他是負責接待的同行内森,Nathan即爲拿單,光聽名字就讓人嗅得一股猶太人的氣息。

  他見到我站的位置,身後便是一家海鮮餐廳,二話不説便鑽入店中。不多時,手中便拎著大包小包,走了出來。

  操著東岸口音的内森卻一臉尷尬地說,「我太太還在家中等著呢!事先打電話訂了晚餐,我們打包回家吃,你不介意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物理學者之間鮮有相熟到,能夠談到「家」這個份上的,不是不願落地生根,而是跟著實驗與研究遊走的生涯,無法安居樂業。

  在電漿物理學這個領域,研究核融合流體磁場的人原本就不多,無論是在學術研討會上的短暫碰頭,或是透過期刊論文的長篇評介,大家雖早已彼此相熟,但彼此又非常陌生,卻都是浪跡天涯的國際人。

  都是宇宙中孤獨流浪的中子星,無法遇見命中的真命天子(女)。

  而,内森口中卻有個「家」,家中還有個等候他的妻子。



手撫她的胴體

  脚步跟著内森,與他雙雙跳上了路面纜車,老式的車廂讓我想起了法蘭克福的路面纜車,同時也憶起那一段不時奔赴法蘭克福的倉促人生。
  
  隨著路面纜車的移動,不遠的海面上,浮出了惡魔島。漁人碼頭漸漸脫離了視野,我的思緒也隨之抽離了美國人的吳儂軟語。

  與學人的切磋聚首,往往是一場奇妙的因緣聚合,我們都是在宇宙中流浪的孤星,嘗試在冥冥晦暗中捕捉神意。

   不知爲何,漁人碼頭的海獅讓我想起了兒子、想起了真理子,我與她也是相識於一場學術會議上。

  那次研討會是我的大學圖賓根所籌辦,當時我既是博後又是地陪,與她見面時,各自心裏有數︰對方的名字只會偶爾在期刊上瞥見,無論是隨手翻過扉頁,還是在電腦上閃過,大腦只會機械式的瀏覽關注,真理子是一個不會刻印在自己人生裏的名字。

   原本鮮有女性從事物理研究,更何況是一個溫柔漂亮的日本女子。漢字認識不多的我,卻也知道真理兩字組合在一起的意涵。剛好她博士論文做的題目與自己博後研究,有許多類似相關,這次研討會,經由指導教授介紹牽線,遂認識了遠來參加會議的她。

   「我祖父是物理學者,因此爲我取了這個名字。」

  家學淵源,難怪了!看來是個非讀物理不可的女子!她操著極不流利的英語,與她之間的語言交流也僅止於此。

  那是一個秋日,是個寒意深濃的日子,寒天下,不畏秋意冷冽蕭索,她還是説出此次前來德國的心願︰極想去一趟霍亨索倫堡,離圖賓根大學不遠,我便義不容辭地帶她前去了。

  我們來到山下小鎮,遠望著被溫柔秋紅包裹的山陵,紅葉彷彿有心來妝點歷史的悲涼,染出一點喜氣。我們在巷弄曲折處,等著上山的接駁車,從一線天的缺口,瞥見頭頂上的城堡,隱約而遙遠,可望不可及,正如她的臉龐。
  
  當公車緩緩駛入環山車道時,瞧著越來越近的城垣,心身因歷史帶來的悸動而感到暢快,視覺因秋紅掩映中的黃石而得到無比的享受。

  登上城堡,眺望滿山遍野的幻麗,她不免要唏噓感嘆一番,「這景緻像極了京都金閣寺的秋紅。」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傳道者書1:​2​)。
  
  歷史能改變一切,無能留住什麽?留下的唯有虛空。千年來,紅妝,蕭索黯然地驚落了一段輝煌的歷史,盛極一時的霍亨索倫王朝早已覆亡,金閣寺裏已無禪僧焚香誦經,恆定無有變化的,唯有這秋紅了。

  森林深處石苔上,歷史已然落下印記,如今,無人回首追憶,唯餘,紅葉飄落一縷魂。
  
  天行健,生生不息,歷史也好,生命也罷,唯有宇宙定律,永恆不變。

  不知是必然還是偶然,逛完了城堡,回程公車卻遲遲等不來。

  等到天色昏暗,遊人盡散,仍不見公車的蹤影。我們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怎可能?這是一個曾經有過康德的國家,一切運轉必須精準如鐘,下山的接駁車怎可能擺我們一道,放我們鴿子?

  只好聯袂步行到山下。走了好遠的山路,走到了月明星稀,終於抵達山下小鎮。

  深秋的夜,天寒地凍得令人受不了,兩人慌亂地走進了一家酒肆,速速點了當地特產,簡單的亞爾薩斯火焰烤餅(Flamenkuchen)。撐開啤酒瓶的環扣,急速湧出瓶外的淚花,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

  杯盤狼藉中,一雙漆黑澄澈的大眼睛盈盈望著我,那溫婉優雅的嘴角卻沾著一抹泡沫,就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凝視,意外地讓我忘卻那個該死的、跑不出來的、電腦擬程式。

  在酒精的催促之下,不自覺地將指尖觸及那個嘴角,觸及核子融合成電漿的瞬間。

  不需要語言交談,只需要一個眼神交換,我們的心神即被黑洞巨大的吸引力,吸入漩渦之中;不需要商量討論,只消一個觸碰的動作,我倆便很有默契地走進附近一家旅店。

  在指尖梳過那一瀉而下的烏髮時,便與她雙雙沉入白色床單中,翻倒一床銀河,擾亂了星體各自的理性軌道。

  她細柔的手指有種難以言喻的優雅,溫柔地拉開我的牛仔褲。我的唇齒卻已沉溺於那對豐軟的雙乳之中,吸吮著玫瑰色乳暈,理智再也無能保持一絲清明。不做過多的推衍與假設,便貿然進入對方體内狹窄的空間,從東方女性的矜持中,硬生生逼出狂野放縱的嬌喘——猛然間,她攀住我的肩頭,瘋狂地親吻著、嚙咬著、舔舐著,如痴如狂地哀求著。

  狂野中,她骨瓷般的臉龐,浮上一抹極致妖艷的紅霞,形成極爲誘人的蠱惑,低吟淺唱著欲望之歌。我的手撫著寸縷不著的胴體,寸寸流連,寸寸纏綿,撫出扣人心弦的旋律。

  最後,緊凑的節奏將她送入了欲仙欲死之境,有極美一瞬間,我們一同抵達了極樂彼岸。

  原本以爲是一次船過水無痕的一夜情,三個多月後,卻意外地收到她的一封郵件,這次卻不是一次例行性的問候,而是驚天動地而來的消息。

  她懷孕了。

  因信仰的緣故,她決定休學離校,暫時搬回父母家中,生下孩子。日後,她的父母會協助她將孩子撫育成人,勸我不要太過擔憂。

  我早該想到這一層,她的名字所代表的意涵。
  
  而一個以神道佛教立國的日本,讓我下意識排除了那個可能性。

  就這樣,我們便開始了一連串往返日本與德國之間的旅程。縱使爲了孩子,勉强用一紙婚書將兩人綁住,也非明智之舉,我們還未相熟到,非要這麽做不可。

  當初見到對方的名字時,還以爲只是在學術期刊上的不期而遇。如今,對方的老家卻成了暫時疏解工作壓力的避難所,渡假旅遊的好去處。縱使她的父母家人,我從未真正熟識過,她也無意周旋應付我的死黨老友。但每到休假時,我們都很認真地訂機票、安排行程、探訪對方的國家,卻從未認真思考過,是否將對方收納入自己的人生當中。

  探親就像是渡假。

  姑且將這種婚姻形式稱之為︰渡假式遠距交往!

  將對方的家視為旅店,探視兒子像是去了一趟遊樂園。無論是在東京、雪梨、佛羅里達、巴黎,還是德法邊界的歐洲公園,只要有迪士尼、遊樂園、動物園的地方,便有著我們牽手相依的身影。

  我們熱情地接待彼此,用身體的熱情填滿缺席時的空隙,但未想過要天長地久地居住在對方的國度。

  我們正如所有的星體一般,各自有各自的軌道,各自有各自的運行速度,執著地、毫不遲疑地繞行著那個牽引著自己的圈圈。

  偶爾會有出軌的時候。

  但畢竟,無人能一直出軌。



舊金山也飄雪

我輕著撥跨海大提琴
驟然撩起心底的懸念
恰似二胡從遠東揚起
一縷淡淡的哀愁襲來
捲走一聲低沉的嘆息

淡淡的月光
淺淺的月影
紅紅的琴弦
交纏著離人依依
映照著離情淒淒
蒼鬱的山色在夜幕中沉寂
潮起潮落送走揪心的分離

月的柔
山的剛
交織成剛柔並濟的旋律
心海流瀉出離別的歌曲
月光似水
山影沉壁
清冷月暈燃燒愛的激情

愛,如怨如慕
離,如訴如泣

清幽的山
淒涼的月
留不住的潮水
驅不散的牽慮
此去便是天涯
回頭已是白首

在那淒絕纏綿處
我的愛在此落下
彈到斷腸時
春山眉黛抬望
天 落雪無語



玫瑰撫觸我心

  與内森一同跳下了路面纜車,沒走多遠,他卻逕自走入一家位於街角的花店。賣花人好像早就為他準備了一束最美麗的花朵,甚至沒付錢,直接抱著花就走。

  「手上已經提著太多的東西,那就請你幫我拿著這束花吧!」

  我盯著花束,是一束淺紫淡雅的玫瑰,飄著一股清幽的茶香,心中不禁囁嚅著︰「帶有茶香的花還真特別,莫非今天是他太太的生日?」

  走了十多分鐘,我才明白,他是專程為這一束花才走那麽遠的一段路的。我們來到了一排新建的木造房屋,外牆漆著簡潔清爽的灰藍漆。

  一進門,屋裏便讓人感受到一種强烈的理性感,整齊簡潔支配了整個空間,沒有美國特有的、沉甸的褐木家俱,偌大的客廳只空洞地陳設一組橘暖色的沙發。

  只見一位金髮女子穿著素白衣裳,慵然坐在沙發上,膝上放著一本書,看來她便是内森的妻子了。

  整間屋子只有沙發讓人心生一絲歸的倦意,家的慵懶。

  「瑞秋!天這麽冷,怎麽不多加件衣裳?」内森俯身去焐住妻子的手,她身上那件輕飄的白衣,讓人覺得更加寒涼了。

  「妳看妳的手都凍成這樣了!」他像責備小孩般地責備妻子。

  她的手指正觸摸著膝上那本純白的書,被他怎麽一握,臉龐驀地轉過,與我照個正面。那一瞬間,我看到一張極美的臉,精緻得彷彿不食人間烟火,沒有加州陽光照射後的古銅色,是沒有血色的雪白,這讓我的身體不自主地一僵。

  一張異樣的臉,一本異樣的書,純白的身影散發著異樣的氛圍。

  聽完丈夫的責備,她卻將丈夫的手攥在心窩上,嬌柔的語氣泛著絲絲暖意,說︰「那只不過是男人的體溫較高而已。」

  她說完瞬間,便熱切地吻起他的嘴,那種熱度與迫切,讓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得全身熱了起來。

  内森害臊地略微推開了她的身子,吻一吻她的髮鬢,輕聲地説︰「我今天帶了個朋友回來看妳!」

  咦?我人就立在她面前,難道她一直沒看見嗎?

  她的嘴角一噘,似乎在賭氣。内森的眼神掃過來,我以最直覺的反應,將花束直接遞到她懷裏。她利落地接過玫瑰花,動作嫺熟得⋯⋯讓人無法察覺到什麽異狀。

  但她壓根沒聽見丈夫說的話,接過花束後,並沒有向我握手打招呼。那白透的身影沉默無言地捧著花束,飄忽地走到拐進客廳的另一角,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看到了落地窗前擺放了一張長桌。

  窗外皎皎月光傾瀉而入,映著白衣,拉出飄渺的影子,恍恍惚惚地,竟莫名地令人不寒而慄。

  幽幽月光流瀉入内,一汪浮光像是一碗湯水不慎潑灑一地,藉著月光,這時我才看清,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列玫瑰。皎白的月光,恰如其分地烘托出花的美好顔色,雲破月來花弄影,花的風姿神采在月光下,幽幽地展現出來其魅力來。

  而這些玫瑰有何詭異之處?

  一朵朵從半闔到盛開,一束束從綻放到凋零,排列成有始有終的生命。彷彿讓人看到生命苦集滅道的歷經,看盡人生的去路。

  這讓我眼前感到一陣恍惚。



盲目的愛

  在昏暗不明中,這些玫瑰卻是在這毫無擺飾的屋子裏——唯一的裝飾。

  從她接過花束、走到餐桌前、去掉玻璃紙、將花一朵朵地插入花瓶⋯⋯以專注、深情、輕柔撫觸著每一朵玫瑰的花瓣,以最深的情感加以呵護,像是呵護著自己深愛的孩子那般地溫柔。

  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毫不遲疑。

  雖然她默默無言不説什麽,但她的動作卻又像是牽動著某種情緒,她的背影像是不住地回望著丈夫。

  她聞了又聞,摸了又摸,才緩緩地說︰「這香味聞起來像是海洋之歌,有皺褶的花瓣摸起來像是薄脆的牡丹花瓣。」

  内森「嗯」一聲!淺淺地笑著。

  旋即將擺放在茶几上的大包小包,拎到厨房的中島上去。雖然他臉上微微露出尷尬的神色,但我看得出來,他的神色已然暴露出内心焦急的情緒,但仍舊很有耐心地、很溫柔地、很深情地對待著妻子。

  她從餐桌的那一端遙望著我,好像沒見到我的人似地,兀自撫摸著玫瑰的枝葉,難道她生性如此怕生,完全不與陌生人打招呼,從不與人交談?

  而内森則忙著從櫥櫃裏拿出碗盤,我們之間的對話,畫風驟變,從物理電漿學變奏成柴米油鹽,冥冥之中極有默契。我恍然意識到,自己身處於一個異樣的世界中,暗自揣測眼前所見,是什麽樣的情景?

  他嫺熟地從冰箱裏取出生菜沙拉與沙拉醬,用微波爐熱著食物,我則去幫忙洗菜、切菜、準備晚餐。

  而她,依舊不動聲色。

  兩個大男人在鍋碗瓢盆之中忙活了一陣,待一切就緒、賓主從容入座之後,還來不及説上幾句客套話,我便餓得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蛤蜊巧達湯,味道極爲鮮美,自己切洗的沙拉,也非常清脆,不禁甚感欣慰,覺得自己幫了朋友一個大忙。

  而内森則仔細地將螃蟹肉一隻隻剔出,放在妻子的盤子上。

  雖是用餐,桌上玫瑰花依舊整齊地擺放著,彷彿這些玫瑰才是這頓晚餐的主菜。從刀叉碗盤到調味料,所有的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的動作整齊、精準、不拖泥帶水,一切精簡到只剩下必要性,讓人覺得他們夫妻之間的互動,像是機器人之間的協作。

  她連看人的眼神,似乎也只用一種眼神,目空一切的眼神。

  瞬間,我明白了一切。

  她果真是目空一切。

  而方才我們進門時,她手中捧著的那本書,不是尋常的書,而是連普通人都看不懂的——點字書。

  她是個盲女。

  但她的手可以看見玫瑰。

  而他是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縱使她的盲,他的忙,他為她精心打造出一個井然有序的生活空間,所有的物品都有固定的位置,讓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找到她需要的東西,並將擺設的物品精簡到最少,讓她在此間能夠活動自如。

  縱使她只能日日茫然守候,她也無憾。縱使,他們的生活因爲她的眼盲,化約到如同物理公式般的精簡,他也情深無悔。

  她看不見花開花謝,他每天便為她買一束玫瑰,讓她的手觸摸到花開花謝,讓她的手看見了生命的改變與時光的流逝。

  她適才在撫觸玫瑰時,其實是用手在欣賞玫瑰,在審視玫瑰,她那雙撫觸玫瑰的手,深深撼動了我的心。

  就在這一刻,我領悟到這個事實時,我的手機卻像是發出咒語般,響了起來!

  驚醒了沉浸於異境中的我。